第332章 (九)只願期白首(第3/4頁)

“勞駕,師傅,給我兩張麻餅兒!”

麻餅已經發涼,揣在懷裏時像兩塊硬邦邦的石頭。王小元一面打著飽嗝,一面往金府慢騰騰地邁著步子。他在漫漫地想,不知道那小少爺如今在做什麽呢?

他在午時之後就跑了出來,拿金烏給他的銀子大肆吃喝了一頓,花了四個多時辰。那小少爺準已等乏了,現在該在被窩裏睡大覺,待明日起來,便會氣沖沖地拿他臭罵。可王小元也不怕,做惡人的人,自己連良心都沒有,總是不會怕別人指摘的。

一輪銀月高懸於空,清霜似的月光流淌在卵石墻上。王小元攀著坑窪處爬上去,騎在墻頭,往院裏一望。

庭院中靜無人聲,偶有一兩聲土蟄鳴叫劃破一片死寂。油桐花娑娑作響,淡如墨跡的影子在地上輕柔拂動。

海棠樹下有一個人影。

王小元怔住了,眨了眨眼,才看清那是個著織金錦衣的小孩兒。那小孩兒落了一身的海棠花,抱著膝,在寒夜裏緊緊地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像一塊圓石。

那是金烏。

金烏一直在等他回來。在約莫四個時辰裏,這小少爺就孤仃仃地在這兒坐著,眼巴巴地盼著他帶著麻餅回來。王小元望見他困乏眨動的兩眼,眼角有些泛紅,似是方才落過一場淚。

他似乎聽到了金烏的喃喃自語。這小少爺半張臉埋在臂彎裏,隨著抽噎聲一聳一聳地顫動:“死王小元…怎麽還沒見影兒……”

過了許久,又悶悶地嘀咕:“臭王小元…哼……”

不知在這四個時辰裏,這小少爺把王小元的名兒翻來覆去地罵了幾百遍、還是幾千遍。金烏罵得乏了,把腦袋枕在胳膊上,紋絲不動,似是睡著了。

王小元小心地從墻上溜下來,踩著草葉小跑過去,待跑到金烏跟前,他遲疑片刻,試探地叫出聲:

“…少爺?”

金烏沒動,肩膀微微翕動,落在身上的海棠香瓣隨著呼吸輕顫,似是睡得正酣。王小元湊過去,想碰一碰他,金烏卻忽地猛然擡頭,一對濕潤而瑩亮的碧眸死死盯著他。

縱然是素來鬼話連篇、信口開河的王小元,在這一刻也不由得啞然失聲。

“…去哪兒了?”

對視良久後,金烏沒好氣地問道。

王小元磕巴道:“我…我去買麻餅了。”

“我等了四個時辰!”

“少爺,人生苦短,四個時辰一睜一閉眼也就過去啦。”

金烏跳起來揪住他的臉,抻面團似地擰著。王小元吃痛,卻見他兩眼水汪汪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我以為…我以為你被人牙子捉住,賣到別處人家裏去了。”

王小元摸摸腦袋。他爹就是整個嘉定最大的人牙子,光是賣他一個就來來回回倒賣過十幾二十回。

他心裏莫名地有些歉疚,心口微微發疼。他想了想,從懷裏取出那兩只凍得冷硬的麻餅,遞給金烏。

“給。”

這兩塊爐餅只花了他六文錢,比起他今夜在酒肆裏吃喝的好酒好菜、還有金府裏的體面吃食來說,可謂是有天上地下之別。可金烏見了這兩枚幹癟的餅,卻兩眼放光,臉上寫滿了雀躍與欣喜。

金烏一把將那兩張麻餅奪過來,抱在懷裏,氣沖沖地道:“以後不許那麽晚回來了,別以為下回,咱們這兒的門房還能放你進來!”

王小元小聲道:“我能翻墻……”

小少爺伸出手指磕他的腦袋,“說了不許就是不許!”

他倆坐在海棠樹下。金烏小心翼翼地解了包著麻餅的油紙,將又冷又硬的兩張餅抓在手裏。

看他這樣高興,王小元有些愧疚,別過了腦袋。可金烏卻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王小元扭頭,卻見一張麻餅遞到了眼前。

金烏費勁地嚼著另一張餅皮,道:

“拿著,給你的。”

王小元吃驚地搖頭:“不…我不……”

他方才誆了金烏十五兩銀子,在酒肆裏大肆吃喝了一番,滿腹油水,這兩張幹硬的爐餅著實勾不起他下肚的欲望。

可金烏卻固執地把麻餅塞進了他手裏,悶聲道:“拿著!”

“我爹說過,好的吃食得和朋友一同分著吃。”金烏道,“不然什麽都吃起來不香。”

王小元沉默地望著手裏的麻餅。他不懂這個道理。惡人溝裏的人總是教他,若是一個大餅和小餅同時放在他與另一人面前,他不僅要將大餅搶到手,還要讓旁人吃不上小餅。他偷過、搶過,唯獨沒有給予過旁人什麽物事。

肚子依然鼓脹,但王小元緩緩地撕起了那張麻餅,將小塊的餅屑送進了嘴裏,慢慢嚼動,再咽下去。

“好吃麽?”金烏扭頭望著他,眼裏含著忐忑的期盼之情,仿佛這張餅是由他揉面、從磚爐中取出鍋的一般。

自然不好吃。對於酒足飯飽的王小元來說,這張餅吃起來就同在咬鐵板一般,還不如說,相當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