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十五)只願期白首(第2/2頁)

“阿仁,喝一些。先前家父生辰宴,有萬醫谷的兩位前輩前來,向咱們送了兩枚丹丸,說是那兒煉得的壬陽旺氣丸,能紓解身上寒症。雖不能根除,卻也對身子大有裨益。”

女人輕笑了一聲,微睜開秋水似的雙目。“你莫要騙我啦。我患寒症太久了,早已病入膏肓。哪怕是拿了還丹來,也恐怕不能教我少受些罪。”

她擺了擺手,“把這兩枚藥丸留給金烏罷。他自小便生在嘉定,雖說冬時還是易感風寒,可若是往後提防著些,倒也不至於患上像我一樣的寒症。”

哪怕是重病纏身,會蘭烏也雙目依然明亮如璀璨明珠。她嫣然一笑,消弱的面龐陡然綻開俏麗笑容,道:“走罷,走罷!我才不要這勞什子藥丸。咱們祖祖輩輩都不是貪生懼死的人。”

寧遠侯低眉垂眸:“…可他一直在盼著同你去放紙鳶。”

會蘭烏也微微一頓,難得地有些張口結舌。

男人嘆息著,將盛著壬陽旺氣丸藥末的瓷碗小心地放在她手裏,雙目認真地凝視著她:

“阿仁,活下去罷。若是你不在這兒,金烏他沒什麽伴兒…就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

庭中寒雪紛紛,雪片似飄飛的玉蝶,在空裏翩躚起舞。池中覆了一層薄冰,芙蕖花兒只剩幾枚禿杆,光溜溜地立在如鏡池面裏。

王小元站在樹下,戴著鴨毛小帽,著幾件夾棉襖子,渾身裹得似只大肉粽子一般。

他此時仰著頭,猶豫著向樹上喊道:“少爺——少爺!”

掛雪的枝葉撲簌簌抖動,落下零零星星的冰碴子。一個著錦衣的單薄身影在樹間緩緩挪動,是攀到枝頭的金烏。

此時金烏解了身上的水獺披風,丟在樹下,像一灘軟泥。一條長長的麻線繞過枝葉,垂到王小元跟前。王小元順著麻線望去,只見白花花的枝葉間有一抹鮮亮的紅色,是一只折斷了竹篾子的紙鳶。

這小少爺先前閑不住,等不到爹娘前來,便自個兒放起了風箏。王小元躲在遊廊的陰影裏,將他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楚明白。金烏東奔西跑,將紙鳶歪歪扭扭地放高,臉上卻始終一副強抑著難過的神色,兩眼委屈得似是要滴出水來。可不一會兒便不慎讓海棠花枝勾中了麻線,教紙鳶纏在了枝頭。

王小元將兩手圈成弧狀,朝著樹上的人影大嚷道:“少爺,是不是風箏掛在上面啦?你別爬啦,我來幫你罷!”

他喊得口舌幹冷發燥,卻沒聽得金烏的一聲回響。金烏倔強地攀著樹枝往上爬,渾身落滿了白雪,緊擰的雙眉掛著白霜,像兩條歪扭的蠶蟲。粗糙枝幹蹭破了膝上的皮,這小少爺卻仍在努力地爬動,伸出手想夠著樹間的風箏。

“太高啦,少爺,別攀上去,危險!”王小元不知如何勸他,只得喊道。

金烏的聲音從頭頂遙遙傳來:

“閉嘴!”

王小元擡頭一望,卻覺有幾滴冰涼的水珠子落了下來。金烏垂著頭望向他,嘴巴抿得緊緊的,嘴角似是在抑止不住地抽動。

“我才不要聽你說的話!”金烏惱怒地喊道,“你這小賊,騙子!”

心裏似是被悶悶地捶了一記。王小元愣愣地放下手,半晌無言。這些日子裏,他雖仍待在金府,卻再也沒同金烏說過一句話。自那夜之後,他倆形同陌路,一個躲著另一個。

“反正你們都不待見我,也不相信我。沒人願意理我,我只能和自己玩兒。”金烏道,“你也只是想從我這兒討些錢,拿了便走,不願做我的朋友…”

王小元怔怔地搖頭。也許是這樣的,可他又覺得不全是。

金烏繼續往上爬。他竭盡氣力,總算將紙鳶從枝頭扯落。尖銳的枯枝劃破了鮮艷的彩紙,在紙鳶上劃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可他卻視若珍寶地將那風箏抱在懷裏,不願撒手,仿佛這樣娘親便不會離開一般。

枝條發出咯吱聲響,在彎曲裏顫動,有積雪撲落下來。

王小元驚叫出聲:“少爺,小心!”

可一切為時已晚,枝條陡然折斷。金烏愣了一愣,旋即從樹上猝然跌落。在呼嘯風聲裏,小小的身軀砸破薄冰,落入了寒凍冰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