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三十四)昔去雪如花

兩手被刀柄磨得起了繭子,那薄繭又在日復一日的緊攥、揮刀之間被磨破。溫熱的鮮血橫流,卻不一會兒便在朔風中冰冷下來,將他的雙手粘連在刀柄上。

綿延雪山間,皚皚雪海上,王小元已在此習刀兩年。他不知疲倦似的揮刀,千萬次地練著玉白刀法中最簡扼的那兩式。

一刀驚人,二刀傷人,三刀殺人,這名震天下的刀法其實並無半點繁縟之處。世人皆愛眼花繚亂的幾十、幾百式各流刀招,殊不知出刀易,不出刀便能勝敵難。

嘉定金府已被候天樓毀去,初入門時,王小元曾苦苦央求玉白刀客與長老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木已成舟,事已成定局,玉白刀客又有不得出山門的門規,於是無人能對他出手相助。

唯一的法子,便是他自己在此練成教世人驚羨的刀法,獨身前去與候天樓搦戰,將金烏救出。

王小元孤寂地揮舞著長刀,白日從他頭頂溜過,月華給他披上霜衣。他的日子裏仿佛只剩手中的這柄刀,除此之外,他心底裏的喜怒哀懼愛惡欲漸淡,漸漸變得猶如行屍走肉,僵死在這片茫白天地間。

玉斜仔細地從頭教他師門規矩,要他記念以前一知半解的禮節。她與他說男兒不應輕易落淚啜泣,要他日日擺著副生硬笑臉。王小元照做,漸漸的,他只要笑著,哪怕心裏再難過、惱恨,也絕不擺在臉上。

可偶爾他會想起遙在嘉定的那間雜木蓊郁的宅邸,想起一樹爛漫海棠,每當此時,他會突然間拋下手裏長刀,跪倒於茫茫白雪間,撕心裂肺地痛哭失聲。

山房裏有些古舊書籍,王小元每日掃雪畢了,漸漸的總愛在裏頭坐上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裏,他既不想著練刀,也並無其余心思,只是呆坐著。

慢慢的,他開始翻起落灰木架上的那些泛黃書頁,因天山門算得道觀出身,這些古籍除卻刀譜、劍譜外多為道典。

王小元認得些字兒,便從裏頭抽出被人翻得最爛的一本來看。那是小兒都熟知的《南華經》,裏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注腳。於是他一面習字,一面翻讀。

不知多少日月過去,艱澀的辭句漸有了生氣,在他眼裏翻騰出壯麗圖景。他翻過一頁,只見紙頁上寫著:“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

再翻數頁,又見得:

“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而後不死不生。”

他似是有些感觸,練刀時,他會於苦累之間忘卻天地外物,有時是自己的影子從心中消弭。

步至此境,刀會揮舞得愈發順暢些,仿佛那柄厚重而沉實的長刀已然長於手掌上,他與刀融作一體。這興許同莊周夢蝶是同一般的道理,他興許本是一柄刀,只是做了夢,夢見自己以人形於天地間遨遊。

暇余時玉斜與他練刀,驚於他刀法竟有久違而緩慢的進益。他的身板在日復一日的披霜瀝雪間拔高,手臂、腿腳柔韌而緊實,漸出落成了個溫澹少年。玉白刀客授了他第三刀的刀譜,卻遲遲不教他如何揮刀,說此刀能驚震鬼神,卻也讓自身損傷慘重。於是王小元依然翻覆地練前二式,每日每夜如此,不曾停歇。

山房裏的書已看了許多,有些是厚重的大部頭,字跡沾了雨水,有些模糊。他又翻出注解頗多的那本南華經來看,將先前囫圇看漏之處補閱。

待翻得一頁時,他突地望見幾句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這是義娘曾與他說過的話,可每回她說罷前半句,總抿了口,將後面的言語戛然而止。他再看下去,只見一句話赫然現於眼前: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王小元闔上書,坐在山房裏,望著杳然雪嶺。他的心與眼在長久的日子裏都似已被凍僵,可不知怎地,眼底卻又有些春來冰泮的感受了,是濕潤潤的,像有冰化在了眼裏,要流出水來。

他走進雪地裏,頂著風雪一步步地上了天山崖。鵝毛似的飛雪漫天飛蕩,朔風猶如鋒刃,擦過面頰時有些發疼。

走一步,他念“忘掉”,再走一步,他念“別忘”。走了七十九步到崖邊,走回時卻有八十步。但不管走出了多少步,都似有個聲音在心底叫囂:別忘,別忘!

他站在崖邊,白袍被滄渺烈風鼓得獵獵作響,仿佛渾身都要被撕裂在這冰寒風中。天如碧海,地裹銀裝,那一刻,他猶如一蜉蝣,孤苦伶仃地立在這穹廬下。

王小元在崖邊呆站了許久,伸手緊攥腰間刀柄,又回身緩慢而沉重地一步步離去。

思念從來是件玄妙的事兒,有時他覺得會隨歲月推移而變得淺淡,可在某一刻,它卻被從紛亂心緒中翻出,愈發刻骨銘心。

如今王小元又多了件差事,每每練完刀後,他便用尖刃在雪裏畫畫,畫的是他家少爺的面容,微翹的發絲,飛揚的眥角,總是緊抿著的嘴巴…他一面畫,一面情不自禁地微笑,笑容很是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