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三十三)昔去雪如花

夜幕垂臨,風雪漸息,天穹水洗過似的幹凈。玉斜在寮房裏用軟鹿皮擦了刀,仔細上好鸊鵜膏,鋒刃青瑩,像春枝上新發的柳葉。

她今日有些心神不寧,盤刀時屢屢停手,耳邊回蕩著的盡是玉求瑕對她說過的話語。待養好刀,她上了床榻,和衣而臥。才閉了眼半晌,卻聽得支摘窗外傳來呼呼的刀響。

玉斜有些發惱,那響聲一下一下,似是有人在這深更半夜之時在房外揮刀,吵得她闔不了眼。她踩著絲履下了地,挪到窗前,掀起支窗往外沒好氣地一望。

也不知是哪個蠢笨弟子,大半夜的在這刻苦什麽呢?白日裏不用功,晚上便能補過麽?可這一望便讓她怔住了神,擡著支窗的手滯在半空裏,久久忘了動作。

窗外地上覆著薄雪,她白日裏見到的那個小少年正氣喘籲籲地在其上舞刀,劈、甩、砍、撩,刀光細密交織,每一式都竭盡心力。他有著墨玉般澄亮的眸子,沉沉暗夜仿佛熄不去他眼中火光。細細的汗珠從他頰邊淌下,雪地裏似是冒起了一片騰騰熱氣,那小少年立足之處積雪已融,露出一片黧黑的土地。

師傅的言語似又在她耳畔響起,玉斜呆立著,想起玉求瑕今日對她敘說的那個故事。

這叫王小元的小少年是從距此有千裏之遙的嘉定前來的,東家遭了候天樓刺客的屠戮,他便只身一人漂泊而來,身披一件葛衣,攀上極寒天山。他磕著頭上崖,用鐵杵敲斷了自己的骨頭,鮮血染紅了狹徑。

從拜入山門的那一日起,他便發狂也似的練刀,似是對刀極癡極愛,已然走火入魔。聽聞他一日練刀九個時辰,連小憩時也手不離刀,夢裏手指彈顫,似是在夢鄉裏橫劈豎砍。天山門弟子們時常見得他眼窩發青,雙目無神,蓬發垢衣,口裏喃喃著刀訣,腰裏夾著幾本翻爛的刀譜。

可哪怕這人如此發癡,心性卻極愚笨,尋常人學一二時辰便能熟記於心的刀招,他得翻覆習上百來回,才囫圇記得個概略。他似是已學了玉白刀法前二式,正翻來覆去地習用,可惜刀舞得如長蟲爬地,愚不可及。

“真笨。”

看了一會兒,玉斜也乏了,伸手蓋上支窗。就讓那蠢材天長日久地練下去罷,她坐在床榻邊,散了散發絲,掀開厚衾蓋在身上,闔上了眼。

可兩眼是閉上了,耳邊揮刀聲卻不絕,一下一下,執拗而孤寂地回蕩著,她的心頭也怦怦直跳,心緒宛若錯綜藤蔓,慢慢攀上胸口。她想起了自己離家的那個夜晚,那時的月亮也同今夜一般雪亮蒼白,像天穹裏裂開的圓洞,一匹白馬馱著她在林間飛馳,四足踏碎落葉,雜擾蹄聲也似踩裂了她的心。有粗啞的聲音在後頭叫喊,淫褻地大笑。

——“徐家小娘兒們,瞧你能逃到哪兒?”

——“回頭!老子能追你到天山腳下,也能追你至天涯海角,你若不回來,便拿你娘同姊妹去教坊司充數!”

一聲響亮馬鞭聲打碎了她的夢。玉斜猝然睜眼,分明是極冷的寒夜,她滿臉卻盡是薄汗。她慢慢地坐起身來,喘著氣按了按胸口,踏上素履,挪到鏡台前。

銅鏡裏映出一張少女清麗而虛白的面龐,嵌著對大而深邃的雙鳳眼,倔強的神色卻脆弱得如湖中倒影,一碰便會支離破碎。

白日裏,她是受天山門弟子們崇敬的“大師姐”,令人艷羨的徐家幺女,可只有她知道,她的父兄皆被誣指下獄,徐家已風雨飄搖,即將傾坍。

素來視徐家作眼中釘的海津容氏更是落井下石,往他們頭上踩腳踏灰。容氏家中次子是個偏愛欺侮輕薄女子的粗野武人,看中了她姿色,便說什麽都要將她弄回家中作妾。玉斜不肯依他的意,他便遣人快馬前來追逼。那粗蠻次子娶了三房妻子,有十個侍妾,玉斜曾遠遠地在街邊瞧見深門裏的那些女人,她們面色灰敗,頸子上留著青紫印跡。府裏時常擡出壽枋,也不請人吹擂,只悄悄地葬在漏澤園裏。

“別怕…呼,別怕……”少女按著自己劇烈震顫的胸口,細聲呢喃。許久之後,她頹然睜眼,只見得兩眼血絲密布,淚珠瑩瑩欲墜,她呆怔地一眨眼,淚珠便碎在木台上,像綻開的殘瓣。

興許她也是飄萍一朵,無人可依,不過硬作堅強、自欺欺人罷了。

窗外傳來一下下的揮刀聲,單調卻堅實。玉斜丟了魂兒似的再度走到支窗邊,擡起窗框,只見窗外雪色白亮,那前半夜便在揮刀的小少年依然在執拗地擡手揮刀。汗珠在空裏揮灑,落進雪裏,融出細小的凹窪。他不知已揮了幾千、幾萬回刀,似是不知倦一般地來來回回,一直佇立在夜色裏。

不知怎的,玉斜高懸的心忽而落了下來,她望著那身影,夢魘的影子似是從心頭悄然退去,此時的她竟覺得有些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