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芳思兩難猜(五)

申牌時分,王小元進了北市的花街。

鄰水的半邊街上,三三兩兩地站著些俏麗而帶熟韻的女郎,包裙及膝,勾勒出曼妙身段。酒鋪子前的柳樹拴著幾只橐駝,一把把蘆葦放在它們跟前,有些胡商在把著水瓢給它們吃水。

王小元走進酒鋪子裏,拉過條凳坐下,那位子對面坐著個商胡姑娘,笠子下的臉卵石樣的渾圓,被烈日曬得發紅。她正低頭斟酒,擡首時卻見王小元坐在對面了,忽地咧嘴一笑,操著帶卷翹舌音的官話道:

“…金公子?”

“我不是金公子。”王小元微笑道,從袖袋裏取出一對金耳珰,放在長桌上,“我是他府上的下人。”

他先前再三逼問金烏,卻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先幾月金烏究竟是為何而時常在花街裏廝混,甚而徹夜不歸?王小元沒能從他口裏套出話,便去尋了門房,得知金烏雖看似出遊時漫無目的,卻總會隔七日便去一趟北市。

今兒正好是金烏要來北市的日子,於是他便一路打探,才尋到這時常與金烏見面的女子。

如今王小元入座坐定,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那女子後,心裏反生出了些疑慮。他瞧那姑娘眉目深邃而硬朗,如刀削斧鑿一般,兩眼蒼碧,發絲卷曲,正是胡人面貌。

金烏喜歡這樣的女孩兒麽?他忽而驚恐萬狀。說不準正是因她為同族血胞,金烏覺得她更親切些。他生得秀氣了點,甚而那姑娘還比他更顯英氣。他又笨手拙腳,什麽也不懂,總在床帷間惹惱他主子。

商胡姑娘見了那金耳珰,忽而咧嘴一笑,用官話生澀地道:“竟還留著它!”於是便伸手拿起那對明光粲然的耳珰,仔細地別回耳上。

王小元先前一直疑心這是哪位紅倌人同金烏癡纏時留下的物件,此時見她毫不忸怩地拿起,結巴道:“這…這對耳珰是……”

“是我的呀!”商胡姑娘笑道,款款起身,她大邁步走向門外,往其余行商說了幾句西胡話,便從卸下的貨包中抓起幾個布囊,回身放在桌上。

“你們家金公子先前付了銀子,但那時咱們短了貨,還交不到他手裏,我便先用這耳珰抵著啦。”她笑道,向王小元攤手示意,“喏,你先看看貨罷,回頭同你家公子道一聲,說貨帶到了便成。”

那布囊說重不重,卻也有些分量。 王小元抽開系繩一看,裏頭是碼的齊整的紙包,他打開一只紙包,發現裏頭是個頭飽滿的甜菜子。

再打開另一只,發現裏頭是炒研過的馬蹄決明。

布囊裏有張皺巴巴的紙,他抽出來一看,那似是一張貨單。上面書著些草藥名字,其中不乏有西域的稀珍藥材,雪蓮、蒙花、林蘭……哪一種都要費上不少銀錢。

“這些是什麽?”王小元喃喃道。

商胡姑娘笑盈盈道:“是治目疾和養筋骨的藥材,你家公子要的。他可真是大手筆,又愛挑揀,說色不明的不要、味不香的別拿,咱們精研了許久,這才敢給他送上門來。”

王小元低頭望著那布囊,忽而有些恍神。他的目疾一直沒好透,武盟大會後又因重傷落了些病根,時而覺得眼目昏花,手腳隱痛,所幸近來有萬醫谷出身的玉丙子照料,倒也緩解了幾分病痛。

這藥……是金烏特地給他備的?

他的一顆心忽而跳得慌張。可若只是出來給自己備藥,金烏為何要偷偷摸摸、做賊心虛似的遮掩著不說?王小元將布囊裏的藥包細細數過一遍,沒發覺什麽差錯。

商胡人向他道別,高聲談笑著解下栓樁上的系繩,往東面去了。王小元卻依然蜷著身,將那紙條上下橫豎地翻看。

忽然間,似有一道靈光於腦海間迸發,他恍然大悟,心裏卻旋即如浸了藥汁一般的澀苦:這紙上書著的只有醫他病的藥名。雪蓮、千裏光治目疾,石松、藥曲草養裂骨,醫的全是他身上的病。

這布囊中藥石琳瑯滿目,卻無一味留給金烏。

——

白晃晃的日光挪騰了過來,疏黃樹影溢滿了窗屜。

府園裏有些孩童的嬉鬧聲響,準是有些皮猴兒爬過來墻頭,到府中來扯花枝了。笑鬧聲在樹叢裏此起彼伏,一浪接著一浪。

金烏閉著眼,縮著身子在絲衾間迷迷糊糊地打瞌睡。他魂魄似出了竅,飄下了榻,推開槅扇,落進了廊中。他似是輕飄飄地浮在空裏,望見幾月前的自己抱著竹籃,與一個烏發少女坐在廊上剝蓮子。

兩人默然無言。玉丙子低頭,將蓮米一粒粒細細地剝開。青翠的殼落下,露出裏頭白嫩而脆生的蓮子。金烏在一旁用刀在殼上刻痕,交錯的三刀劃下去,發青的汁水淌入指縫間。待剝得了蓮米,夜裏便用來煮藥湯,養心使的。

“病……可能好不成了。”良久,玉丙子忽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