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芳思兩難猜(六)

王小元走進正房裏。

房中還是他今日離開時的模樣,一片狼藉。坐墩、滾凳裹在絲衾裏,白地瓷瓶倒扣著,漬了莖的芍藥散了一地。空裏仍彌漫著香膏的甜膩味兒。

他走到梨榻邊,銀霜似的月光從窗格裏淌下來,輕柔地滴落到帳幔間。王小元爬上榻,掀開紗帳,金烏仍蜷在衾被裏,合著眼低弱地呼吸,像把自己圍抱在繭殼裏。

方才聽了木十一的話,王小元心中惴惴不安,他摸了摸金烏的額,只覺烙鐵似的滾燙,再將這主子抱起,只見衾被上落下了一片暗沉沉的血色,金烏口角淌著一道細細血痕,還有些濕潤。木十一說的是真的,這主子的病果真沒好全。

去後廚裏斟了碗湯藥,玉丙子和木十一又細細地叮囑了他一番,於是他端著木托回到房中。金烏依然在睡,垂著眉頭,平日裏鋒銳之氣似已盡數拋到九霄雲外。王小元拍了拍他發燙的面頰,喚道:

“少爺…少爺?”

喚了好一會兒,金烏才低低地嗆咳起來,咳聲愈演愈烈,王小元把他扶起來,拿著匙羹給他喂藥。灌了幾口,金烏才睜眼,瞧見王小元後,面色倏地煞白了,半晌才嘶啞地道:“你……”

“你怎麽…在這兒?”

王小元垂眸,“少爺果真是個騙人精。”

“為什麽…什麽事都不願與我說呢?”他道,不知怎的,有晶亮的淚花在眼窩裏打轉。“少爺,我真的好笨,你若是不說出來,我便會一輩子也猜不到的。”

金烏沉默無言,王小元手上的動作不停,一口接著一口地把那苦澀湯藥喂進他嘴裏。金烏本覺得這玩意兒難以下咽,平日裏見著木十一總會遠遠逃開,如今卻因臥病在床,動彈不得,被迫著喝了一匙又一匙。

喂得急了些,藥汁從唇角瀉下來。金烏嗆了幾聲,叫道,“別……”可只一張嘴,那瓷匙便乘機塞入。待一碗藥喂完,他已被嗆得半死不活,打著嗝兒無精打采地歇息。

木十一囑咐過這段時日不管用什麽法子,都要給這不聽話的主子喂過藥。於是王小元依樣照做,替金烏抹了抹身子,套上寢衣,掖了被角,端起木托轉身便要走。

還沒走開幾步,卻忽覺衣角被牽住,王小元回頭,只見金烏從絲衾間露出半張發紅的臉,似是被手爐烤得發燙了一般。

“…別走。”

那赧意的紅似是也染上了自己的臉頰,王小元怔然,遲疑地放下木托。金烏手上使力得多了些,把他扯近榻前來。王小元被扯得一個趔趄,被腳踏絆在床上,虧得雙手撐著才沒壓著人。

此時他一低頭,便見金烏仰面回望著自己,如墨發絲披散,眼裏噙著狡獪的光。一顆心慌亂地亂叩著胸膛,他垂下頭,整個人幾乎已伏在那人身上。

“你近來不是也覺得手腳發痛麽?別去幹活兒了,金府下人又不缺得你一個。”金烏低咳了幾聲,嗓音還有些發虛。

王小元方想搖頭拒絕,卻見金烏用衾角掩著口輕咳,被面上還留著些血絲,不由得慌神了一刹。金烏乘機把他扯上榻來,用絲衾裹著他倆。

確實如此,雖說近來天幹物燥,可卻也在漸漸轉寒,王小元使過玉白刀法多次,筋骨損裂的時候多,不時會隱隱作痛。他躺在柔軟衾被間,渾身暖烘烘的,又被金烏抱著,一時間竟覺得昏了頭,飄飄欲仙。

“可…可是,木十一還要我照看著你……”

金烏臉色煞白,卻說,“她就是怕我跑了,不喝他們熬的作嘔玩意兒。”一面說著,他一面抓過王小元的手臂,環在身側。王小元一驚,卻發覺他倆已抱了個滿懷。非但如此,金烏的雙目裏像泛起了縹碧水澤,面頰與他貼得極近,吐息溫熱交融。

“如何?”金烏輕聲道,“這樣我就…跑不走了。”

王小元心裏顫了一下,伸臂環著他。他們闔眼了片刻,仿佛要在一片靜默裏沉沉睡去。起先金烏仍有些難受,身子像魚鰍似地轉了幾回,可在王小元的安撫之下,倒也消停了不少。

過了一會兒,王小元也有些倦乏,只覺衾被柔軟而溫暖,似將他裹在雲間,只躺了些時候,便教他墜入夢鄉。在半夢半醒的渾沌間,他又聽得金烏低低地道。

“對不住…”

有什麽好道歉的呢?王小元於朦朧間想道。金烏似是將臉埋在了他胸口,悶悶地道。

“有很多事兒我還未同你講明,這約莫也算是個我的壞處。我不會再瞞著你了。”

那嗓音低啞,卻較往日來得和煦。

“從今往後,我還有許多話要同你說……王小元。”

……

清晨時,日光熹微,天寒山翠。微涼的晨風輕柔拂面,一陣婉囀鳥啼驚破夢鄉。

王小元倏然睜眼,這一覺他睡得酣甜。往日裏獨守下房的時候,心中總空落寂寥,哪怕飲了藥湯,身上也因舊傷而隱痛不已,極是難捱,可昨夜卻一反常態,仿佛所有病痛都於一夜間消逝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