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沈退沒想過那只魘獸的幾個弟子會來。

從兮兮戰死到如今,每年中元節和兮兮的祭日,那個魘獸化形的女人次次都會來祭拜,從來不曾缺過一次。

最開始幾年,他們常常會撞上。

他、牧允之、自兮兮死後就不知道走到何處的宗恕,還有那只魘獸。

他和牧允之見面時,常常是無言的。

兩個自詡聰明的人圖謀權勢,機關算盡,卻一起做了這世界上最蠢的事情。

他們做了同謀,看盡了彼此的陰暗之處,他們彼此有共同的利益,本應是最牢不可破的同盟者。

但在兮兮死後,他們卻越來越難以忍受對方,連多看對方一眼都是一種痛苦。

沈退很清楚,這痛苦不是來自於對方,而是來自於他們自己。

每看對方一眼,仿佛都在提醒自己一次,他們當年做了多麽愚蠢的事情,造成了多麽無可挽回的後果。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痛苦和悔恨並沒有變淡,他們越意識到兮兮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痛苦和悔恨就愈發深刻。

從前看見故人是痛苦,如今待在故土都是一種痛苦。

後來他離開了月見城,又過幾年,牧允之這個城主也離開了月見城。

每年祭拜時,是他們唯一會見面的時候。

他和牧允之不約而同的選擇無視對方,這可能是曾經肮臟的同盟者對自己最後的寬恕。

而宗恕則離開的更早。

當年他們將兮兮的衣冠冢下葬,他們想將她葬在月見城,那只魘獸執意要將她葬在新野。

宗恕是反對最激烈的那個人,最後卻被那只魘獸的一句話說的啞口無言。

那句話,沈退一直記到今天。

——我只會將姑娘送到戰神大人身邊,大人會保護她的,大人不會再讓姑娘受到任何傷害的,你們生前未曾保護過姑娘一次,死後還想讓姑娘困在月見城嗎?

兮兮最終被葬在了新野。

宗恕則在兮兮下葬的第二天就離開了。

這些年下來,每見到宗恕一次,這位名聲鵲起的醫仙都會更憔悴一分,仿佛走到絕路無藥可醫的病人一般。

而且,他恨他們。

他恨他們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而比所有人恨意都深重的,就是那只魘獸。

最開始幾年,她像一只真正的野獸一樣,抓住一切機會撕咬著他們每個人,讓他們見血、見肉、見骨。

她瘋子一樣的過了好多年,每次祭奠的時候,只要讓她看到他們中的誰站在兮兮墓前,她都會不管不顧的大打出手。

她不在乎他們死活,也不在乎自己死活。

沈退不在乎她怎麽撕咬他們,但他卻不想在兮兮墓前見血。

最起碼,在她死後,他想給她安寧。

那只魘獸聽了之後哈哈大笑,恨恨地說:“安寧?你們也配給她安寧?姑娘早就不在意你們了啊!你們信不信,哪怕今天我將你們都殺死在姑娘面前,姑娘在天有靈也懶得看一眼!”

他們怎麽想相信。

但他們不能殺她,甚至不能動她。

不僅因為她是年朝夕的侍女,更是因為在兮兮死後,她說動了燕騎軍達成了同盟。

後來,他們就不約而同的避開了了魘獸,魘獸不可能永遠守在墓前,他們也不想在祭拜兮兮的時候還和她打打殺殺。

同時也避開了彼此。

他不在意魘獸口中所謂的“臟了姑娘的墓”,但走到了今日,他已經不想再見曾經的任何一個人。

看到誰都是對當年的一個提醒。

這次他原本也應該避開她的,但是來之前,他的線人告訴他,魘獸閉關了,可能來不了新野。

於是,莫名的,沈退突然想提前來看看她。

不用特意避開誰,光明正大的去看看她。

但沒想到,魘獸自己沒有過來,卻派了弟子過來。

而那群小鬼……

沈退皺了皺眉頭,止不住的有些煩躁。

那群小鬼和魘獸一脈相承的性格,哪怕不敵也要攔住他。

想到為了擺脫他們而給他們留下來的那些傷口,沈退煩躁的眉頭越發緊皺。

動了她的人,犯了她的禁忌,可想而知他接下來會遭遇怎樣的報復。

那女人本身就是個瘋子,和她結成同盟的燕騎軍在失去了主人之後就像是無人束縛的野犬,瘋狂的程度不遑多讓。

除非兮兮能復生,不然不可能有人讓這群因為失去主人而瘋狂報復的野犬停下來。

而兮兮……

沈退伸出手,按住胸口時隔兩百年依舊隱隱作痛的傷口,沉默了下來。

他站在高山之巔,遙望著兮兮墳墓的方向,依舊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光明正大的去祭拜。

就像他們說得一樣,他哪怕光明正大的來,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去她墓上,他從頭到尾都是個見不得光的小人。

只要當年的知情者還在,只要與當年的事情有關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沈退就永遠光明正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