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氣裏漂浮著酒精和漂白粉的氣味,安然輕輕嘆口氣,也不知道這次又飄到哪裏。

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誰又能想到她曾經是陽城市第三棉紡織廠遠近聞名的一枝花,父親安容和是副廠長,繼母是工會主席,從小住的是幹部小白樓,每天上下學路上是等著看她的廠子弟……可她,愣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爛。

十七歲高中畢業那年,響應號召插隊到周邊農村,在紅星縣石安公社響水生產大隊一待就是兩年,處的對象是海城來的知青。

故事很老套,後來宋知青回城了,她的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

原本以為,一個女同志,最壞的命運不過如此。誰知成為單親媽媽才是她悲慘命運的開端,女兒宋虹曉剛出生時白白嫩嫩,越大身體越差,三天兩頭跑醫院,把凡是聽過沒聽過的病全生了一遍,本來插隊回城後能給安排進陽三棉的工作也黃了,只能借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在街頭巷尾擺個縫紉機,幫人縫縫補補度日。

索性,命運待她不是太差,安然憑借著一手熟練的縫紉技術賺到第一桶金,盤下第一個門面,開起了制衣廠。九十年代外貿開始興起,她的制衣廠辦得風生水起,成為遠近聞名的女老板。她心疼“女兒”虹曉體弱多病,窮的時候自個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讓她吃好穿好,後來忙於生計只能將她托付給保姆……結果卻養出一只小白眼狼。

都說單親家庭的孩子更懂事,還說閨女都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她的“閨女”卻是一個不懂感恩,不懂體貼,整天只知伸手要錢,一要幾十萬,動不動惹禍進橘子的紈絝太妹……至此,她覺著最壞的人生境遇不過如此。

可要是錢能解決問題也就罷了,沒幾年宋虹曉還迷上了賭博和酗酒,常年日夜顛倒花天酒地,把本就虛弱的身體徹底熬壞,熬進了ICU。

那些個睡在病床邊,隨時等待病危通知書的日子,安然現在想來,只如夢一場。宋虹曉的腎病已到晚期,香港最先進的血液透析技術也難挽狂瀾,唯一的辦法就是換腎,而作為母親的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首先,她們身上有一半一模一樣的血液。

另一面,安然雖然忙於應酬,但生怕自己早於女兒離世無人照顧女兒,所以非常重視鍛煉保健,腎臟機能猶如三十幾歲……她已經做好了為女兒付出一切的準備,誰知配型不符,醫生一查,發現母女二人居然無親子關系!

明明是她護在心口,含在嘴裏的寶貝女兒,怎麽會不是她親生的呢?安然不信,她一面竭盡全力大把大把往醫院砸錢保住宋虹曉的命,一面動用一切自己能用的資源,把二人的頭發、血樣寄送到香港,又寄送到Y國……然而,她不得不承認,是有點不對勁。

當年她是剖腹產,在手術台上躺著的時候迷迷糊糊聽接生大夫打趣“這孩子黑黑瘦瘦,一點兒也不像產婦”。後來因為孩子身體不好住了幾天院,她沒機會看孩子,等再看到的時候那是一個白白嫩嫩還會笑的小丫頭,她還覺著孩子是“見風長”“一天一個樣”,可後來越長大越沒小時候好看,她也疑惑過。

她和宋知青都是難得一見的好人材,白皮膚大眼睛高鼻梁,五官幾乎毫無硬傷,可宋虹曉慢慢的居然長成了馬臉三角眼厚嘴唇,身邊的合作夥伴第一次看見虹曉都會驚詫片刻,她只能笑著打趣“我閨女隨她爹”。

哪怕再不像,她也未曾懷疑過虹曉不是她親生的,反正怎麽看怎麽喜歡,不隨媽也沒啥,給不了閨女好樣貌就給她花不完的錢唄。

然而,當她抽絲剝繭,花了大幾百萬找來私家偵探,找到虹曉的親生母親時,她才知道,虹曉不是不像媽,只是不像她。那如出一轍的三角形,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這個女人叫劉美芬,安然花大價錢找她,是因為已經花了很多功夫和大半身家也沒找到合適的腎源,虹曉危在旦夕,如果能找到生母,或者同胞兄弟姐妹,或許配型成功的概率更高些……即使知道不是親生的,她也願意花錢。

可劉美芬見她就像見鬼一樣,一口咬定孩子不是她換的,她不知情,不僅絕口不問虹曉的情況,還鬧著要報警要回家,也不知道找了什麽路子,把她塑造成一個“仗著財勢欺人太甚目無王法的女老板”,在報紙上掛了一個星期。

二十世紀的最後幾年,那就是紙媒的天下。上報紙,尤其是對一個有社會地位和知名度的企業家而言,簡直就是社死。安然既要看顧岌岌可危的企業,又要跟劉美芬捉迷藏找親生閨女,前後持續了三個月才見到那個女孩。

一樣的大眼睛高鼻梁,就連發際線的弧度都一模一樣,原來她的女兒不是不像她,而是沒找著。那是怎樣一場轟動?著名女企業家與錯換二十五年的親生女兒重逢,喜極而泣?母女抱頭痛哭?互相成就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