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安穩

大熱天喝了整碗的羊腰子湯,滋補藥效不一會便發作起來,渾身燥熱,坐不安穩。

洛信原正襟危坐翻閱了幾本奏章,呼吸漸漸沉滯,扔下滿桌案的正事,起身坐到榻邊,渾身泛著熱氣,眼睛幽亮驚人,

“雪卿……”

梅望舒看他過來,早做好了準備,不緊不慢把邢以寧的醫囑方子從袍袖裏拿出,攤開在他面前,蔥白的指尖輕劃過‘十日禁房事’的醫囑。

“喝了我的補湯也就罷了,不和你計較。”她悠悠道,“至少遵醫囑。”

洛信原拿過那醫囑方子,難以置信,反反復復看了幾遍,默然挪回對面長桌案後重新坐下。

正經地批閱了一會兒奏本,呼吸越來越粗重,他起身搖鈴,吩咐當值宮人,

“準備一桶冷水上來。”

從十尺深井裏打出的井水,冰涼冷徹,裝在大木桶裏,很快送上西閣。

洛信原進去內殿,一勺冷水當頭澆下。

只穿了件單衣,直接濕淋淋地出來,坐回長桌後,把剛才看到半截的奏本拿過來繼續往下看,發尾袖口的水打濕了一半桌案。

梅望舒看在眼裏,揉了揉眉心,起身合攏了穿堂風呼嘯的兩邊木窗。

“好歹換件衣裳。濕淋淋的也不怕著涼。”

洛信原這才去換了件袍子,又坐回去拿朱筆圈了幾行字,頭也不擡地道,

“邢以寧那混賬。他肯定是懷恨在心,故意寫這勞什子的醫囑磋磨我。”

梅望舒好笑又頭疼,裝作沒聽見,拿本閑書翻閱著。

過了片刻,只聽砰的一聲響,對面把一本奏本重重扔在桌上,“混賬東西。”

“火氣這麽大做什麽。”梅望舒起身過去拿起那本奏章,翻了翻。

原來是鴻臚寺稟上來的北魏國進貢的後續動靜。

北魏國聲稱可以補上十年貢品,使節隨時可以入京進貢,但提出兩個要求:

一是兩國邊境開放互市,二是要求和親。

送去給北魏王和親的,必須是真正的宗室女,不可由宮女冊封公主。

“想要身份貴重的宗室女。”洛信原嘲諷道,

“宗室女倒是有不少,都是皇家叔伯之女,論起輩分是我的堂姐妹。北魏國向來以臣國之禮進貢,如今獅子大開口,北魏國主難道想和我兄弟相稱?想的倒是不錯。”

他唇邊噙著冷笑,拿回奏本,朱筆寫道:

“心誠則金石可開,心不誠則萬事不成。鴻臚寺卿替朕轉述此句給北魏國主。”

看他心頭眼底冒火的模樣,梅望舒失笑,

“行了,你累了一天了,早點回去紫宸殿歇著。剩下的奏本留這裏,今晚我先寫下草擬的章略,明早送去紫宸殿朱批。”

洛信原默然起身,從桌案後走出幾步,人卻不離開,反而湊到梅望舒倚著的榻邊,熱烘烘的身體貼過來。

當頭澆下一勺冷水的發尾滴滴答答滴著水,攬住她肩頭,熾熱的呼吸在她耳邊沉重地呼吸著。

“別趕我走。”他在耳邊請求,“既然你身子要調養,我保證什麽也不做就是。今晚這樣抱抱你也好。別把我趕去別處。”

梅望舒啞然失笑,安撫地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

“叫你去紫宸殿歇一個晚上,怎麽又成了‘把你趕去別處’了。”

“我在紫宸殿裏孤零零的,待夠了。”洛信原攬著她的肩頭,把人攬在懷裏,

“你回去老家的那幾個月,我每晚獨自待在紫宸殿裏,每晚臨睡前都在想,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樣了?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就是老天爺給我今生的宿命?”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起先只是難過傷懷,後來生出了憤怒。每天對著殿裏黑壓壓站滿的朝臣,我心裏就想,憑什麽爾等各個父母高堂俱在,嬌妻兒女俱全,身穿紫袍玉帶,過得暢懷心意;朕這個所謂天子,卻只能孤零零地待在紫宸殿裏,日復一日地對著批不完的奏本,談論從未親見過一眼的什麽社稷江山,治理根本不認識的所謂萬民百姓。號稱坐擁江山,卻連唯一想留的人都留不住,都是狗屁……”

梅望舒在他懷中擡起頭來,安靜地和他對視。

洛信原從回憶裏驚覺,住了口,“用詞太粗俗,不該說給你聽的,不說這些了。”他把她擁在懷裏,“你在身邊就好。哪怕只是這樣抱著,我心裏就不會感覺空落落的。”

又抱得緊了些,喃喃地道,“我經常有些很壞的念頭,你不在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有很多難以忍耐的怒氣,每天都有十次八次想殺人的時刻。程相的心思,其實我猜到幾分。他怕我,想要龍椅上換個更好的皇帝。雪卿,你說,我是不是真的是個惡人。”

梅望舒一時沒吭聲。

低垂著眸光,緩緩道,“只要是世間的人,都會有惡意升騰的時刻。但正所謂‘論跡不論心’,只要能控制住心底的惡意,不會真的去做,就足以為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