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因果

這聲筷子跌在瓷盞裏的脆響,將眾人怔凝的神思喚醒了一瞬,視線稍稍收斂,但依舊沒有人說話。

從主母葉氏,到陪坐她側邊的長女楚璇、世子楚琛,以及侯府在座的其他公子姑娘,乃至楚歆和楚琰,所有人的神色都不太自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向他,目光裏有打量,有不可置信,有陌生,也有隱隱的敬畏。

就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這可不像是楚珩來侯府時該有的待遇,往常不是見過就忽視的麽?

楚珩眉梢微動,掃了一圈堂上神色各異的眾人,頃刻間便猜出鐘平侯急急叫他回府的原因了。

他這趟以姬無月的身份去懷澤城,沒有掩飾容貌,跟方鴻禎在那座莊園裏對峙的時候,又是當著漓山被劫的眾弟子以及對方護衛的面,有風聲漏出去在所難免。只是沒想到,懷澤尚且沒多少人知道的時候,侯府已經得到了信兒。

方才他進門時,門房小廝看見他並未露出異樣,想來侯府知曉此事的,大抵就是現在花廳裏的了。

楚珩看了眼坐在側邊的楚歆楚琰,沒有忽略姐弟二人眼神中微微的遲疑和閃躲。

楚珩先開口打破了這場安靜,對上首面色復雜的鐘平侯道:“父親召我回侯府,有什麽事嗎?”

今日天氣不好,一大早就是黑雲翻墨,大雨將來,周遭空氣悶得仿佛凝住了。

鐘平侯沉默著。

楚珩說話時的語氣十分平淡,帶著一種疏離的恭敬,一如往昔。但今天鐘平侯聽進耳朵裏,卻覺得格外不是滋味。為什麽叫他回來,鐘平侯不信楚珩心裏不清明,但他站在那裏,神色疏淡,既不在意家裏人知道與否,也沒有任何要解釋的意思。

——我是他老子!是他的生身之父!

鐘平侯攥了一下拳,面沉如水,開口道:“那就去祠堂跪著,看看列祖列宗,好好想想。”

身旁的嫡妻葉氏頓時訝然,錯愕地轉頭看了鐘平侯楚弘一眼,陪坐的公子姑娘們也沒想到父親會是這個反應,無措地望向楚珩。

這可是……

楚珩依舊是那副平淡的樣子,他目光從楚歆楚琰身上掠過,默了移時,轉身走去了門外。

眾人凝視他的背影,懸著顆心看著他步伐漸遠,下了台階,穿過天井回廊,轉進月亮門——是祠堂的方向。

他去了。

眾人心裏緊繃著的弦一松,忽然有種如重釋負的感覺,微微松了口氣,繼續低眉順眼地安靜坐著。

天太陰了,陰得人心頭發悶。花廳裏鴉雀無聲,一呼一吸都覺得漫長,過了許久,鐘平侯斂回向外的視線,重新拾起筷子,說:“接著吃飯。”

廳內又響起了盤碟勺箸窸窸窣窣的碰撞聲,滿桌的珍饈玉食,吃到嘴裏卻味同嚼蠟。

這頓早飯是在一片沉默中結束的。

其他庶子庶女們告退離開,只楚歆、楚琰留了下來。

懷澤城裏恰有楚家分布的重要產業,楚珩是東君的消息就是這般傳過來的。從這道密信抵達鐘平侯府的那一刻開始,家中一切都不一樣了。

葉氏坐在鐘平侯一側,掃過底下垂眸斂目的姐弟兩個,這已經不是難受、不平、使心計能夠改變動搖的了。

去年夏天,楚歆和韓國公世子韓澄邈定了婚事。葉氏聞知梗在心頭,過後也給自己的嫡長女千挑萬選了個門第高貴的親事,雖說不及韓國公府,但她的女兒是正頭嫡出,父族母族鐘鼎簪纓,腰杆子硬,嫁過去絲毫不仰人鼻息。而楚歆呢?鐘平侯膝下的一個庶女,有父族無母族,嫁給裕陽韓氏的繼承人,她委實高攀了,過得好與不好都要看旁人的臉色。

但如今,葉氏再看著她,漓山東君姬無月的親妹妹,半點不含糊的門當戶對。娶她,韓澄邈當真不虧。

葉氏攥著手裏的帕子,往後這姐弟兩個,都不是她能夠插手或阻攔的了。鐘平侯和楚珩父子兩個怎麽說和,東君跟楚家又會如何,更不是她能問的。

葉氏陪著坐了一會兒,起身撫了撫裙裾,尋個借口離開了,世子楚琛、女兒楚璇向鐘平侯行了一禮,隨即也跟了出去。

花廳裏只剩楚歆楚琰,鐘平侯坐在上首,一言不發。

天陰得如同潑了墨,祠堂的門不關,風穿堂而過,四周長明燈上的燭光被吹得輕輕晃了晃,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楚珩已經在祠堂內跪了快兩個時辰。

他膝下沒有蒲團,直接跪在了冷硬的青石地板上。

他在想楚歆和楚琰。

黑雲深處有悶雷在隱隱作響,鐘平侯楚弘來到祠堂門前,滿面復雜地看著這個他從不曾了解的兒子。

數日前,接到懷澤的急信,他盯著幾行字看了不下百遍,怎麽都無法相信,自己膝下那個最不堪用的次子楚珩,居然……一定是弄錯了!他反復這樣想,可是懷澤城的楚家人既然將信急傳過來,必定確認再三了,更何況信後還附了一張東君的小像,漓山那些弟子叫他“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