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未亡人

在漢普頓宮一樓大樓梯的東側,有幾間連在一起的套間,而達德利家的女眷們,連同簡·格雷一起,在愛德華國王重新奪回倫敦城後就搬到了這裏。

這幾間房間的墻上塗著灰墁塗料,這是從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所修建的楓丹白露宮那裏引進的新風尚,而墻壁的基座則是米黃色的大理石。這些房間在規模上遠遠比不上樓上的那些用大理石和水晶建造的巨大廳堂,陳設也頗為簡單,但是品味卻也並不俗氣。地面上鋪著各種顏色的柚木地板,這些地板在地面上拼嵌出各種各樣的圖案,而墻邊,茶幾上和壁爐架上都放滿了白瓷花瓶,每一只花瓶裏面都放著兩只各種顏色的鮮花。餐廳的桌子上已經擺上了晚餐,廚房為女士們準備了清燉肉湯,珍珠雞,西班牙雪利酒和水果。這裏雖說比不上君王的寢宮,然而比起她們之前避難時藏身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地下室,已經稱得上是天堂了。

簡·格雷小姐和首席大臣的夫人靜靜地坐在餐桌旁,雖然已經到了晚飯時分,但她們兩個人看上去都沒有興致動一動面前的菜肴,而那些與她們住在一起的達德利家的小女孩們,已經吃完了晚飯,早早地被她們的母親和嫂子打發上床睡覺了。

簡·格雷小姐坐在餐桌旁的軟椅上,用一種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的眼神看著墻上塗料的顏色變化,她並未身著宮廷裏繡著金線的盛裝,脖子上也未懸掛昂貴的珍珠和鉆石項鏈。包裹著那散發著青春氣息的美麗身體的,不過是一件很普通的深色連衣裙而已,然而那件連衣裙卻異常合身,絲綢緊緊地貼著她的身體,仿佛她的整個人是在用衣服制成的模型裏澆鑄出來的一般。她的頭發並沒有被綴滿珠寶的兜帽包裹起來,而是自然地垂落到地上,但卻一點也不顯得雜亂。那帶著幾分都鐸家族特質的頭顱上曾經短暫地戴上了沉重的黃金冠冕,而如今上面唯一的裝飾不過是一朵別在鬢間的白色玫瑰花。

在餐桌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坐著的是她的婆婆,首席大臣的夫人。比起她的兒媳,這位老婦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具還在喘氣的屍體。幾十年的病痛纏身加上丈夫的冷漠無情,已然讓她周身的哀傷氣息結成了一層厚厚的烏龜殼,連夏日正午時分強烈的陽光都無法穿過。那具爬滿了皺紋的衰老身體如同木偶一般在座位上一動不動,而在那身體的胸腔當中跳動著的,是一顆早已經流失了所有溫度的心臟。她雖然沒有身穿喪服,但任何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會把她當作是一個孀居超過二十年的寡婦。

兩個人一言不發地坐在餐廳裏,事實上她們之間也的確沒有什麽可說的。如今她們作為愛德華國王的名義上的客人住在漢普頓宮裏,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對於軟禁的體面說法罷了。而在這個女人作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的世界裏,她們如今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拜她們丈夫的失敗所賜,而她們兩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年輕者還依舊對自己的丈夫滿懷希望,而年長的卻早已經心如死灰了。

“您應該多吃點東西。”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首席大臣夫人,她的精神自從來到漢普頓宮以來就顯得十分沮喪。

“您也沒怎麽吃啊。”簡·格雷苦笑了一聲。

“我嗎?我活不了太久了。”首席大臣夫人的嘴角微微揚了揚,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微笑,宛若剛剛離巢就喪命於鷹爪之下的雛鳥,“而您的日子還長著呢。”

簡·格雷拿起放在桌上的調羹,從瓷盤子裏舀了一勺肉湯,湊到唇邊。

她用嘴唇輕輕碰了碰調羹裏的液體,微微皺了皺眉頭,隨即將調羹連同裏面剩余的肉湯一起重新放回了盤子當中。

“抱歉,夫人,我實在吃不下。”她低下頭,臉上泛起淡淡的紅色,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首席大臣夫人解釋道。

“我想這是因為您的丈夫,沒錯吧?”首席大臣的夫人用兩個指頭輕輕夾住裝著雪利酒的小酒杯,將它舉到眼前,打量著杯子裏琥珀色的液體,“這可真是有趣……我都已經忘記了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

“我剛剛和他結婚時,似乎也曾經像你一樣擔心過我的丈夫……那時他隨著先王在法國打仗。每天早晨,我和管家談完話,看過賬目,安排好仆人們一天的工作。在那之後,我就讓人拿一柄遮陽傘和一把藤椅,放在莊園的入口處,正對著大路。而我就坐在那把藤椅上看著遠方的地平線,想著也許下一個瞬間,一位法國來的信使就會從地平線的盡頭冒出來,策馬飛奔到我身邊,從馬鞍上的信囊裏掏出他寫給我的信,或是一封有國王簽名的陣亡通知書……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