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皇帝

一個半月以後,在一個晴朗九月的下午時分,整個西班牙帝國的顯貴們都聚集在了馬德裏的皇家城堡裏。

在過去的數百年裏,馬德裏不過是一座位於伊比利亞半島中央的小鎮,顯赫的西班牙宮廷由瓦拉多利德搬遷至此,也不過是幾年時間。隨著貴族,官員和他們的仆從的遷入,這座小鎮的人口由幾年前的五千人迅速膨脹到了如今的一萬五千人。而在這個下午,這一萬五千人當中的大部分,或者準確地說,除去那些無足輕重之人以外的大部分,都齊聚在城鎮中央皇家城堡的大廳裏,參加為查理五世皇帝(或者按照他在西班牙的稱號——卡洛斯一世國王)所舉行的盛大告別儀式。

皇帝退位的消息,是一年以前在布魯塞爾向尼德蘭的議員們正式宣告的。四十年的漫長統治,將年輕而精力充沛的查理·馮·哈布斯堡,變成了一個疲倦的老人,如今他所統治的龐大帝國,對於這位已至暮年的君主而言,已經成為了他所背負的龐大負擔。

查理五世皇帝擁有一長串顯赫的頭銜,這也注定了連他的退位都注定要成為一場漫長的折磨。哈布斯堡的意大利領地,包括米蘭和那不勒斯,幾年以前就已經被傳給了他的繼承人菲利普。而在今年的年初,皇帝在布魯塞爾又將富庶的尼德蘭交到了菲利普的手裏。

也同樣是在布魯塞爾,皇帝宣告從神聖羅馬帝國的帝位上退下,將這個尊貴的頭銜,連同哈布斯堡的中歐領地,包括奧地利,波西米亞和已然被奧斯曼土耳其蠶食的只剩下些邊邊角角的匈牙利王國,一並傳給了自己的弟弟斐迪南。新任的斐迪南一世皇帝自從三十年前就已經成為了這些土地的實際統治者,因此這份退位詔書與其說是一份禮物,不如說是一次追認罷了。

當春天到來時,皇帝最後一次乘船出海,離開了他長大的布魯塞爾,回到了西班牙。經歷了幾個月的漫長儀式,無數的法律文件被簽署,西班牙連同她龐大的海外領地,終於被轉移到了菲利普王儲,也就是如今的菲利普二世國王陛下的手中。

厭倦了政務的皇帝,指定位於埃斯特裏馬杜拉的約斯特修道院,作為自己的隱居之所。一周前,修道院方面傳來消息,這座為前任皇帝和國王準備的世外桃源,已經按照前皇帝陛下的要求布置完畢了,於是一周之後的今天,退位的皇帝將永遠地告別宮廷,前往自己選擇的退居之所,就像是大象在垂死之前離開自己的種群,靜靜地獨自前往象冢,等待死亡的到來。

今天下午,皇帝將要出席最後一次宮廷儀式,這也將是他最後一次在公眾面前露面,而這場儀式的目的,正是為了向這位統治西班牙長達四十年的君主告別。

當門外傳來陣陣喧鬧聲時,房間裏的人群就像是接到了某種信號一般,都低下腦袋,轉過身朝著大廳的入口處。

在西班牙皇室顯要成員的簇擁下,五十六歲的查理五世皇帝身穿黑衣,手裏扶著一根細細的拐杖,緩緩步入大廳。幾十年如一日的沉重國事讓他那高大的身軀已然彎曲下來,可在那張有著哈布斯堡標志性的大下巴的長臉上,那一對如鷹般的眼睛當中射出的目光依舊銳利。皇帝的頭發已然變得花白,然而臉上那濃密的眉毛和胡須卻依舊是年輕人般的漆黑,二者之間構成了一種奇異的對比。

在皇帝身後約兩步遠的地方,新任的菲利普二世國王神情莊重地跟在自己的父親身後,活像一個教堂司祭亦步亦趨地跟在主教身後,一邊捧著聖體盒子,一邊嘟囔著“與你的靈魂同在”。與幾年前相比,這位西班牙的新任國王看上去愈發像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小職員,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積聚著疲憊的烏雲和壓力留下的皺紋。

新國王每天工作的時間長達十六個小時,他每個小時都要寫一份備忘錄,每個月要批復一千兩百份請願書。宮廷的仆人們像辛勤的蜜蜂一般,攜帶著無數的文件穿梭在宮殿的各個走廊上。朝臣們驚恐地發現,他們的新主子連吃飯時和就寢前都在批閱著如同潮水一般湧來的文件。菲利普二世對一切問題都堅持親自批復,甚至連宮廷廚師的選用也要由國王親自審批。

如果菲利普是一位小公務員,那麽這樣的勤勉顯然會為他贏得上司的嘉獎,然而對於一位國王而言,這樣的做法不但徒勞無功,而且頗為危險——臣仆們自然會覺得他們已經失去了國王的信任。統治是一門藝術,而在藝術的世界裏,勤勉是遠遠無法彌補天分的不足的。

與國王並排走著的是他的妻子瑪麗·都鐸,兩個侍女分別扶著這病歪歪的女人的兩只胳膊,讓她不至於癱軟在地面上。當她從人群中間穿過時,附近的人都清楚地聞到了瑪麗王後身上那刺鼻的醋酸嗅鹽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