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一二零

120

月余之後,秦相國遭行刺之事,終於塵埃落定。

鹹陽學堂外的廣場上,不僅貼出了小篆謄抄的告示,更是有專人在旁宣讀解釋。

行刺之人確實為來韓儒生,雖為韓人,但在秦地犯法,依舊按秦律處置。儒生行刺秦相國、太師,縱使不成,也是大大地羞辱了秦國。

秦王政大怒,本欲驅趕在秦韓國客卿、儒生,以示報復,但秦律昭昭,並無殺人連坐舉國上下的條例,即使是秦王也不能違背。因而此事必須依照法律公事公辦,方能彰顯秦律公正。

在秦的儒生,亦不可撰文陳情,去留隨意,好自為之。

如此處罰一出,連在鹹陽準備慷慨就義的一些熱血人士都徹底熄了火。

都說秦國為“暴秦”,秦王為暴君,可哪怕是秦王政最親近的先生與長輩遭遇危險,他也堅持了遵循秦律處置。

儒家也是講究公平正義的,倘若這都不算公正,那什麽算?

甚囂塵上的討論與爭辯,因一張告示徹底偃旗息鼓。

結束了一件事,還有另外一件事。

秦廷尉李斯踏著千鈞步伐,緩緩步入驛館。

走進韓公子非的院落,李斯直奔書房。果不其然,他一跨過門檻,就看到公子非端坐於長案之後,正仔細閱讀著手中的書籍。

聽到腳步聲,韓非擡頭。

觸及到昔日同窗的面孔,公子非方才放下書卷。

“斯……怎麽來了?”公子非問。

“公子今日的上書,在我這兒,”李斯平靜回答,“王上命我還給公子。”

韓非的動作一停,而後近乎了然地,緩緩頷首。

“謝謝你。”韓非開口。

李斯猛然深吸一口氣。

一路上,他醞釀的萬千話語,都因為這句簡單的“謝謝你”而被堵在喉嚨裏。

韓非的上書很簡單,是就秦相呂不韋遇刺之事,奉勸秦王留韓而非滅韓。李斯相信他的陳述依舊有理有據、邏輯分明,但只是看到一個開頭觀點,李斯就沒讀下去。

上書究竟說了什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韓非向秦王表明了態度:他不願事秦。

為什麽?

有什麽理由嗎?

何故如此,就算今日韓非說動了韓王,又能改變結果不成?

數個問題在李斯腦海中盤旋,他很想與韓非爭辯個清楚,讓韓非把自己的理由一二三擺出來,李斯再一二三逐一反駁回去。

就像是仍然在荀子門下那般,大家相互爭論、思辨,一天一夜不停歇,總是會有個人心服口服,徹底承認對方是對的為止。

但朝堂不是學堂。

不論韓非作何想,不論李斯是不是能理解,他都做出了抉擇。

所以面對韓非的冷靜,李斯徹底無言。

到是韓非慢吞吞地從長案之後站起來。

他動作慢,起身之後緩緩走到李斯面前;他說話也慢,韓非擡起雙手,斟酌許久,才盡可能以不打斷的方式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恭喜,”韓非說,“如願以償。”

面前的青年公子,生得和氣、舉止妥帖,因為結巴言語也總是溫吞簡潔,好似沒什麽脾氣。

可是李斯知道,韓非並不慢。

“什麽如願以償?”李斯問。

韓非側了側頭。

他一雙眼睛閃了閃,而後仿佛好脾氣的幹凈面孔呈現出幾分淡淡笑意:“出師、師之後,斯可來韓。我為之舉、舉薦,同窗再同僚,多好。”

恍然間,李斯好像回到了還是學生的時候。

少年意氣、滿腹憧憬。即使李斯為平民,韓非為公子,可同為荀卿門生,仿佛出身與家室不再擁有差距一般。

這是韓非曾經與李斯說過的話。

那時的韓非已經準備回新鄭了,告別當夜,李斯登門拜訪,韓非就是這麽對他說的。

當時他是如何回復的?

李斯的記性不如韓非好,可昔日分別的場景記憶猶新。

“韓國雖大,”李斯搖頭,“但也沒大到能容下公子與我。”

“通古欲投、投何處?”韓非接道。

“秦能。”

李斯篤定出言,好像他仍然是過往的少年:“秦國用商鞅,貫徹新法。秦王野心,與公子所展宏圖不某而合。為何公子不與我一同去往秦國?”

韓非聞言,朗笑出聲。

他沒變的。

李斯很清楚,回到韓國後,縱然韓王不重用公子非,韓非多少有些抑郁不平,但他依舊是王室公子。

公卿的身份,至少能讓韓非在韓好生撰寫自己的文章論著,過衣食無憂的生活。

“秦。”

韓非重復了一遍過往的話語,他搖了搖頭:“秦亦不能?”

李斯問:“為何?”

當年的韓非沒有回答。

今日凝視著這張仿佛還殘留著少年意氣的面孔,過去的李斯與當下的李斯重合,發出了同樣的問題。

“我若、若死了,”韓非側了側頭,“你會過的更、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