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一四一(第2/2頁)

他商人起家,自然明白人心的用法。民心所向既是勝利,現目的達成,打下齊國,天下人也只會叫好罷了。

“齊國不是問題。”

呂不韋坦然道:“王上,臣以為,打下齊國之後,才是問題。”

秦王政:“相國是指?”

呂不韋:“統一之後,如何改制,如何與六國貴族掣肘,無戰之後如何安排將士兵卒,才是問題。”

“嗯。”

秦王政認同地點頭:“各國能臣,來秦國圖的無非名利而已。統一中原,也是到了滿足他們的時候。”

“王上,”呂不韋笑道,“圖謀圖利,這是商人的看法。”

“臣以策效力,君以利許之,這也是法家的主張。”秦王政復述了韓非的觀點,又道:“當年夫人說過,有用即可,管他誰的看法?”

“王上說的是。”

“可是——”

“王上?”

秦王政轉過身。

他看向距離自己不過三步的呂不韋。

呂不韋猛然意識到,如今的秦王已比自己高出些許了。

什麽時候的事情?他竟然回想不起來。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與之近距離面對面站立直視過——為君為臣,本就不該並肩而行。

甚至是秦王政也許久不曾稱呼他為“仲父”。

“寡人想了好些日子,”秦王政平靜說,“卻始終是想不出一統之後,還有什麽能給相國了。”

呂不韋身形猛頓。

“臣惶恐。”他微微低頭:“為秦效力,是應該的,臣未曾想過向王上要什麽。”

“是麽?”

秦王政無所謂地偏了偏視線:“可相國昔年入秦時,可不是這麽說的。”

呂不韋入秦之時,秦王政尚在邯鄲。但他立刻聽懂了青年國君的意思。

當年他為商人,以重金扶持先王子楚即位,口口聲聲自謙商人短視,若無好處,決計不會這麽做。

如今他卻說自己什麽都不想要,誰信啊?

“寡人還以為,是自己給的不夠多,”秦王政冷淡出言,“才叫相國想去列國士子手中撈好處。”

呂不韋聞言大驚。

“王上何來誅心之論!”他猛然擡頭:“可是不韋做了什麽叫王上不高興的事情?”

四目相對、氣氛緊繃,呂不韋一雙清明眼眸與國君捉摸不定的鳳眼對視,他能在秦王政眼中尋覓到的,只有一汪淡然。

如同青年國君身後的白雪般,冰冷、剔透,且幹幹凈凈。

透過這樣的眼光,呂不韋卻如墜冰窟。

讓他感到寒冷的不是凜冽的風,也不是國君的話語。

堂堂秦相國,坐在這一人之下的位置許久,驀然回首,他才意識到自己走出了多遠。

呂不韋從嬴政身後看到的是另外一個可能:倘若今日站在他面前的是嬴子楚,他還能獲得國君如此出言麽?

倘若不是嬴政,而是異人,他會比現在更意氣風發,更能翻雲覆雨。

到時候,同樣會有近似的場面,大抵是要比現在難堪的。

他於嬴子楚有恩,因而得一秦王仲父的名稱。

然而呂不韋何親於秦*?

秦王政不是威脅,不是斥責,僅僅是以漠然的語氣再次提及朝堂上李斯的攻訐。

他是在提醒。

“支持先王、入秦為臣,而後坐到相國之位。一步一步走來,你想要的是什麽?”——維楨如此問過。

並不是呂不韋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的。

秦王政明明白白說清楚、講明白:他給不了更多了,路走到這裏,到了盡頭。

再往前,只能是——

“相國回去好生想想。”

秦王政意味不明地勸誡道:“還有時間。”

說著國君邁開步伐,與之擦肩而過,朝著章台宮殿內走去。

雪又開始落。

呂不韋擡頭,背對著秦王政離去的方向,一步一步拾級而下。

簌簌雪花墜落在他身著的皮毛上,很快黑色衣衫便落了一層薄薄的白。呂不韋踏出宮門,驟然回頭。

秦宮巍峨宏偉,高聳的墻壁在身後延伸至盡頭,狹窄的道路兩側仿佛隨時會傾軋過來。從宮外看過去,它就像是一只會吞人的巨獸,匍匐在鹹陽城,令人憧憬也令人恐懼。

皚皚白雪之中,呂不韋一人的黑衣近乎刺目。

一場冬雪下到年末。

轉年開春,公元前236年,秦王下令攻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