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那年元夕

空氣似乎凍結了, 很久都沒有人說話。

不知是不是錯覺,沈不渡本就白皙的面容近乎透明,襯的雙眸愈發沉黑, 瞳孔定定地看著面前的謝見歡。只觀他神情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可細看卻能發現他搭在座椅邊上的指尖, 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

他終於開口, 嗓音有一絲啞:“再說一遍。”

謝見歡已經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 胸腔痛的幾乎喘不上氣,舌尖苦的陣陣發麻,用盡所有的勇氣和力量把方才的話重復了一遍:“……徒兒不肖,真實身份是天魔族人。”

他垂頭看著身前的飲光劍, 心想或許下一瞬, 沈不渡就會拿它刺穿自己的胸膛。

不過也沒什麽。他欠沈不渡的,本就不是一條命可以償還得了的。

“你一直都知道?”

謝見歡微怔, 意識到沈不渡是在問他是否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雖然此時說什麽都已沒有意義,但沈不渡想知道的,他不會再隱瞞半分。

“不是。”他低聲說,“我是在您……落崖之後, 才知曉的。”

沈不渡的目光審視著他,似乎在確認他話語的真實性。許久後他閉了閉眼, 深吸了一口氣, 道:“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我。若有一個字敢欺瞞……”

他冷冰冰的看著謝見歡,“我今天就親自清理門戶。”

謝見歡微微苦笑,點頭稱是。

“我初次來到此方世界,正是修真三百一十三年, 魔碑破裂那一次……”

天魔族其實不像人類有確切的年齡劃分, 他們只簡單將成長過程劃分成三部分, 即幼年期、成長期和成年期。若按人類年齡換算,謝見歡彼時大概只有五六歲。

他的魔血和記憶不知被誰封印住了,神志渾渾噩噩,連話都不怎麽會說,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裏,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他全憑本能活著,渴了喝河水或雨水,餓了就捉野雞野兔生吃,甚至不敢在白天出來活動,因為他身上沖天的煞氣,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不詳的妖物,像對待畜牲一樣驅逐打罵。

事實上,他當時活的的確和畜牲沒什麽區別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沈不渡。

他想不明白那個一身白衣、幹幹凈凈的年輕人為什麽會願意靠近過來同他說話,甚至不嫌他醜、不嫌他臟,伸手要來觸碰他。

他不安的往後縮,拼命想把自己藏起來,並不是擔心這個人是要傷害自己,而是怕自己的模樣和煞氣會嚇到對方。

然而那個人沒有害怕,也沒有嫌棄,他帶他離開了那座小小的破廟,帶他踏入了有光的地方,開始教他擡起頭來,堂堂正正做一個“人”。

“從此以後,你就叫‘見歡’吧。”春日三月,陽光和煦,將窗外潔白的梨花打下搖動的細碎光影。沈不渡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兩個大字,笑著對他說,“希望每個見到你的人,都能心生歡喜。”

他永遠記得那個春三月,萬物復蘇,盈香滿袖,他擁有了一個有著最好寓意的名字,和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師父對他的好,似乎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他失手燒了師父的碧海閣,師父只捧著他燒傷的掌心皺眉問他疼不疼;

他被門派裏其他弟子暗罵煞氣災星,惡意孤立排擠,師父特意召開晨會,在數千弟子面前親自為他正名;

他性格孤僻沉默不愛講話,落霞門掌門故意嘲諷說沈不渡收了個啞巴,師父令他親自上陣和那掌門“切磋”了一下,然後笑著對慘敗的落霞掌門道:“寡言的人往往喜歡幹實事兒,話多的一般才是繡花枕頭,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師父不僅教導他,照顧他,同時更在保護他,維護他。曾經破碎的尊嚴被對方一點一點拾起來,小心翼翼的拼好,然後鄭重的交到他手裏:“你和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甚至比很多人更為優秀。”

他真心實意的疑惑問:“您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為你本來就是個很好的小孩。”師父笑眯眯地回答他,“你值得別人對你好。”

你本來就是個很好的小孩。

不是怪物,不是畜牲,不是災星,而是一個值得別人好好對待的,很好的小孩。

心裏有一層殼子悄然破碎,又有什麽東西狡猾的溜進去,被他嚴絲合縫的保護起來,藏在了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從此他知道,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沈不渡對他更好了。

也知道,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人,能比沈不渡對他而言更重要。

為此他不分晝夜的努力修煉,拼命的去學所有他能學到的東西,不為其他,只為能讓自己盡快的成長起來,擁有永遠站在那人身後的資格和能力,並保證不會讓其他人取代自己。

沈不渡有時會苛責他過分拼命,問他:“不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