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殿內光線晦暗,唯少年劍鋒之上光影生寒,凜冽刻骨。

“失望什麽?我兒聰慧,破了死局。”

謝敏朝贊賞一般地輕笑一聲,“詹澤若有心成事,在金源,他便有江玉祥與江同慶叔侄可以加以利用,而你身邊有徐天吉的兒子,又再添一個宋憲,永淮秦家軍終也為你所用。”

“你們兄弟相爭,各自的籌碼也算公平,最終還是你智計過人,不惜以自己作餌,抓住趙喜潤的弱點,生生逼我入局,與你成為一根繩上的螞蚱。”

他雙指夾住謝緲的劍鋒按下去,“不要著急,我們父子總要說說話的。”

他似乎早已備好了酒,單手抓起酒壺便替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飲下,滿腹灼燒,但他卻舒展起眉眼,喟嘆道:“許久不曾飲酒了,想極了這一口。”

但很快,他就咳嗽起來,咳得心肺生疼,嘴角都染了血。

他抹了一把唇邊的血跡,擡眼對上少年冷冽的視線,“瞧,我病入膏肓,這原也不是作假。”

少年眉眼不添絲毫憐憫,始終都靜默地盯著他。

“繁青,你恨我,也是應該。”

謝敏朝也沒有顯露什麽失落難過的神情,“但即便重來一回,德宗皇帝要你去北魏,我也只能將你交出去。”

“他是我的兄長,是我父皇的嫡次子,是受命於天的天子,而我戎馬半生,兵權旁落,除了這一身難愈的舊疾,什麽也沒有。”

謝敏朝再斟滿一杯酒,即便滿口是血,他也仍強飲一杯,才又道,“你的母親是為家族利益嫁給我,而我娶她,是為裴家當時在月童的權勢,我們之間只有各取所需,從無情愛,但你,始終是我的骨肉,要你去北魏為質,我心有不忍,卻無力改變。”

“父皇這是何必?”

少年眼底盡是諷刺的冷笑,“您不是無力,而是不能,若您那時為我出頭,您苦心經營的淡泊閑散之表相便不攻自破。”

謝敏朝看著他,片刻後,竟也十分坦蕩地點了點頭,“不錯。”

那時正值德宗忌憚他,打壓他,他若因這個小兒子而顯露半點端倪,勢必會令德宗徹底放下那點兄弟情誼,而他羽翼未豐,於局勢不利。

“可你很好,你活著回來了。”

他微微一笑,“你初回到南黎時,緹陽那一仗你打得漂亮,我看到了你的亡魏之心,也看到了你的手段與才智,若非如此,我還下不了奪位的決心。”

他早知自己沒幾年可活了,可他始終不甘自己多年的隱忍籌謀就此毀於一旦,而榮祿小皇帝與張太後只會一味退讓,求和,朝中黨爭更是甚囂塵上,在他們這些人各自鉆營謀私的傾軋之下,南黎終要窮途末路,日薄西山。

窗欞外有一簇光影落進來,照得謝敏朝眼睛微眯了一下,那光色卻令他流連,引得他一時側過臉靜靜地望了片刻,才又開口,“我不剩多少時間了,生在帝王之家,又逢亂世,無論是我,還是你與你的兩個哥哥,都不可能自由無拘,溫情美滿。”

“繁青,我做不得你們的好父親,你們也無需做我的好兒子,謝氏皇族之內的爭鬥風雲變幻,我早已浸淫入骨,所以自我查清宜澄去世的真相後,我便知詹澤心思不簡單,但他若有本事,我未必不能將此事埋在心裏。

與其由著他在我死後,為了這位子與你爭來鬥去,倒不如趁著我還有口氣,就先讓你們兄弟之間分出一個勝負,誰贏了,誰就活著坐上那把龍椅,反正如今的南黎,再沒有更多的時間消耗內鬥了。”

他顯得有些過分冷情了,談及這些事,他的眉目盡顯帝王之氣,更不懼迎上面前那少年手中薄冷的刃光,“可他始終剛愎自用。彩戲園一事時,他不知自己手下的柯嗣是北魏奸細,這我尚能原諒,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明知鳳尾坡五萬血債的證據極有可能是北魏送到他手上的,他也仍要用此證據來要挾你舅舅裴寄清。”

話至此處,他大約是想起了裴寄清,心內也有幾分復雜,“你舅舅是為你而死,也是為我,為南黎而死。”

那鳳尾坡的真相是從他這裏泄漏出去的,他算了許多步,卻終究漏算自己身邊的太監總管劉松,原是殷氏兄弟的父親殷如文的忠仆,他入宮多年,萬般隱忍,才至總管位。

北魏樞密院派遣殷氏兄弟來南黎,而無論是羽真奇還是彩戲園,都是北魏的障眼法。

但鳳尾坡的證據落在北魏人手裏,南黎百姓未必肯信,但若是出自謝氏皇族之口,此事便不一樣了。

謝敏朝是派濯靈衛統領去見過裴寄清的,就在他服毒的當夜。

濯靈衛回來說,裴寄清並不打算逃,他知他這一逃,謝詹澤勢必會將那五萬血債的鐵證公之於眾,並以重罪扣在他的身上,他又能逃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