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九)

買一碗冷水面需要一文錢, 好在配送的腌菜免費吃;

旅店的大通鋪是很便宜的,但要是單獨開一間上房的話就要二十五文了,不過好在他只需要住兩天, 稍微擠一擠, 也不是擠不出這些錢——更何況還有從冷水面攤子上塞了半肚子的腌菜, 足夠省下一天的飯錢了;

大頭在於購買竹紙筆墨的錢,自古以來任何和知識文化有關的東西都不是尋常貧民能夠隨意觸及的,許多人家的孩童一直到蒙學結束才有機會擺脫沙盤樹枝擁有最為粗陋的紙筆。

掏光了身上幾乎所有的錢財,買到了三刀質地中等的紙箋, 還厚顏向店家乞不用的筆, 最後被那名不耐煩的店家驅趕著推出了門, 一支快壞了的禿筆砸在他身上。

“咄咄咄,快走吧快走吧,別在店裏礙我的生意了, 一個瞎子,買紙筆做什麽?還不如改換一下你這身行頭去騙點錢。”

被驅逐出門的男人沉默著,沒有生氣也沒有扭頭就走,他側耳循著方才的聲音聽了聽, 蹲下在地上摸索了一番, 把那支筆握在手心,熟練地一捋筆尖零落的毛,心裏就對這支筆有了個大概的了解。

筆管圓潤,觸手滑膩, 鋒毫細膩,根根筆直, 彈性豐富, 盡管已經是一支禿毛筆, 但也能分辨出它絕對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心之作。

“禿毛筆配落魄人,正是恰到好處。”

店老板聽見那個瘦削狼狽的瞎乞丐仿佛說了一句什麽話,狐疑著去聽的時候,對方已經抱著那一疊紙張和筆,緩慢地順著街道墻根走了。

和他臟兮兮的狼狽外表不同,他的背影挺拔如松竹翠柏,店老板迎來送往這麽多讀書人,有這樣風度氣質的人無一不是出身名門腹有詩書的郎君,怎麽今日隨便見著個乞丐就有這種氣態了?

真是奇哉怪也。

被感嘆了一番的瞎子用竹杖點著凹凸不平的地面,緩緩走回落腳的客棧,吩咐他無事不要打擾,便緊閉上門戶,竟是要閉關修煉的架勢了。

盡管是京城,但這種小客棧的設施也不過是一般,幾步就能走盡的屋子,墻壁黑沉沉泛著多年未清理的油光,幹巴巴的被子耷拉在床上,有飛蟲跳蚤隱匿期間,窗戶和窗框合不齊楚,被晚間的風一吹,便發出輕微的哐哐聲,不響,但有些鬧人。

除此之外,這間屋子就只有一張四方的木桌合兩條長凳了,男人彎腰擦了擦桌面,將買來的紙筆放在桌上,還有向小二討來的一只充當硯台的破陶碗——

這樣簡陋到可憐的幾件東西,就是謝飲玉現在擁有的全部了。

屋外月光平等地灑向大地,屋內黑沉沉一片,失去雙目後唯一的好處似乎就是不用再耗費夜間照明的燈盞,謝琢運筆如飛,明明是雙目失明的狀態,字句落在紙面上的痕跡卻比流水傾瀉更為流暢。

似乎他筆下的所有東西,都已經被他咀嚼誦念過無數遍,記憶深刻到不需要思索便能流淌而出。

他用左手點著紙面,確保紙張不會歪斜,臉上神色沉靜,在底層世俗漂泊的兩年絲毫沒有讓他放下執念,不如說,反而將他骨頭裏那一把滔天的火焰給燃燒得更為猛烈了。

“承平二十六年秋,天大旱,渭南十五州顆粒無收,漠北邊境糧草十不存一,上使戍北軍盡取民用,常平、天豐二倉皆空,北蠻南下劫掠,為定州軍所阻,戰局焦灼,定州連發塘報十道入京告急……”

“漠北大饑,人相食,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兵火過處,丈夫死絕,妻子離散。”

“承平二十七春,北蠻困定,定州大將軍趙央率軍列陣,死戰不降;定州大將軍趙檢護城中百姓出逃,死戰不降;定州大將軍趙極以身犯險,阻斷北蠻追擊後路,死戰不降,為北蠻戮屍梟首。”

“北蠻掘屍坑丈余深,坑殺夏軍,火燒綿延,赤地千裏,此後數年,不為牧者駐。”

“定州大將軍趙無缺固守城門數年,糧草漸缺,掘草木、凈土果腹,地力貧瘠,烹軍馬為食,後有傷者請死以活眾,眾謊稱之為馬肉,分而食之,至守軍漸稀,百姓無以活,易子而食者眾,城內哭聲震天,趙無缺獻城請降。”

“北蠻南下,連克儋、平、余三州,每下一州,必行屠城之舉,烹煮民眾為樂,中衢大道血深數寸,屍積成山,哀痛之聲攝耳驚魂,城中四下火起,赤光響應如雷電,哀顧斷續,慘不可聞,夜鴉晝飛,競取屍食,見人不避,目赤如鬼,甚者,有撕咬屍首吞吐取樂之行。”

“此戰綿延數千裏,漸成對峙之勢,北蠻據江山半壁,大夏頹靡,竟呈亡國滅種之象……”

柔軟的筆尖摩挲著紙面,發出春蠶食葉般柔和的沙沙聲,要將這些苦痛的哀慟、血腥沉冷泛著生鐵氣味的仇恨,全部付諸沉默的筆端,在這樣寧靜的夜裏,代替那些含冤死去的厲鬼們,傾吐出令人毛發悚立的哭嚎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