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九)(第2/3頁)

泛黃的紙面上覆滿了文字,而後被吹幹推到床上,等到夜色將盡,不大的床鋪上已經滿是墨跡淋漓的紙頁,一張一張,如同招魂的白幡,在窗外吹入的冷風裏發出簌簌的響聲。

“……余聞此事,恭記烈女名姓如下:桃畔、琉璃春、窈窈、半子、阮娘、玉人……——《義人傳·廿三烈女》。”

“……平州覆,有幸者得活,告余以喪亂事,不敢擅改,謹記如下:……有二婦散發露肉,足陷泥中蹣跚而行,一婦猶抱一女,蠻軍以鞭趨之,奪其女棄擲泥中,後軍奔馬而行,頃刻不見女影。數十人如驅犬羊,使繩索連縛諸婦女,累累如環相扣,遍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塗地,嚎泣不絕。”

“溝塘之中,儲屍貯積,手足枕藉,顱腹剖離,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望者魂魄欲飛,池為之平。”

樓下的小二拿著布巾擦拭桌面,一邊擦一邊時不時擡頭看看樓上,看得掌櫃忍不住捏起一顆手邊的瓜子殼扔到他頭上:“仔細!臭小子,看什麽呢?”

小二折疊起擦過的那一面,翻過幹凈的一面繼續擦,笑嘻嘻地湊到掌櫃身邊:“叔,樓上那個瞎子,你說他在房裏頭幹啥呢?這都快兩天了,也不見出門,也不見要吃的,莫不是來找個地方了斷的吧?”

掌櫃的狠狠白了他一眼:“晦氣話!哪有人會找個客棧來尋死的?找死還花錢幹什麽?路邊隨便找塊樹杈子上吊不是正好?”

話雖這麽說,掌櫃的也有點心神不寧起來,兀自打了半天算盤,眼神也跟著時不時往樓板上飄過去,飄了幾次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你——去樓上瞅瞅,就問要不要個飯什麽的。”

小二應了一聲,把布巾抄在手裏,蹬蹬蹬沖上樓梯,正要擡手敲門,緊閉了快兩天的門卻自己開了。

“喝——”小二下意識往後仰了仰,避開面前這人臟兮兮的襤褸衣衫,強行撐出一個笑容,“這位……客官,可是要小的幫您做點什麽?”

乞丐住店,嘿,真是新鮮事,要不是好幾天沒開張了,誰會接一個乞丐來住店。

小二在心裏腹誹了一通,想起面前這個人是個瞎子,索性連笑臉也不擺了。

瞎子對他的表情變化全無察覺,伸出手,將一點夾雜著銅板的小塊碎銀放進小二手裏:“幫我去買一身合適的衣物,要裏外都幹凈的,還有,替我打一桶熱水上來,有勞。”

小二愣了愣。

他沒想到,這個瞎子的聲音居然還挺好聽,低沉溫柔,字句富有琴瑟彈撥般的美感,高低有致,字正腔圓,是全然的京城口音,還是那種名門子弟會說的雅言。

一個會說雅言的乞丐?!

小二掂量著手裏的錢財,自顧自腦補了一通落魄郎君的生平故事,眼中頓時帶上了些許同情:“哎,客官稍後,這就去辦。”

“一號上方,熱水一桶,成衣一身——”小二一邊大聲呼號,一邊下樓,步伐輕快地轉向了街對面的成衣店。

一桶熱水很快被擡了上來,謝琢細致地洗去身上的臟汙,把皮膚搓的發痛才停手,小二買來的衣服裏外齊全,他看不見顏色樣式,但上手一摸,就能發現這衣服做工也還用心,袖口襟口甚至還有繡上去的紋路。

謝琢用指尖細細地摸過去,發現那紋路竟然是蔓生的蘭草。

蘭草。

他披散著濕潤的頭發,驀地笑了起來。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奇異之處?

以蘭草白澤為記的丹青令,兜兜轉轉又穿上了這件衣服。

坐在桌前,他認真地將長發束起,抹平鬢角細碎的發絲,用棉布纏繞住傷痕醜陋的雙眼免得驚嚇到旁人,最後將衣襟撫平,挺直脊背,擡高下巴,任憑大袖自然垂落。

當這衣帶當風,大袖垂曳,如松如玉的郎君環抱數疊紙卷下樓來時,小二和掌櫃都驚呆了。

下樓來的郎君宛若是從話本裏走出來的高門子弟,通身氣度華彩不凡,像是要飄然乘風逐月而去,盡管他穿的只是尋常的淺青色大袖衫,但這平凡的衣服被他一穿,也顯出了某種高貴的質感來,讓小二不由得懷疑,自己不是隨意指了門口懸掛的一身滯銷貨嗎?怎麽好像是撿了個大漏似的?

不不不,住在他們店裏的就是一個瞎子乞丐吧!這、這怎麽下來的……竟然成了個……

他們一時語塞,找不出可以用來形容目下情況的句子,眼睛瞪得如同死魚的突目,張大了嘴巴面目呆滯。

謝琢像是沒看見他們——他也的確看不見,他步伐舒緩地越過他們,踏出了旅店的店門,迎著晨光和早起的鬧市叫賣聲,靜靜走入了清晨喧囂的鬧市。

和他進城來需要摸索墻面避免被撞到不同,這回所有看見他的人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讓開了道路,他們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是當你看見一個如明月般皎皎清貴的人,或是像山巔積雪般清冽的人向你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