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天性之惡

越往裏走,內殿越發地安靜、昏暗,四周罩著重重帷帳,每一層都是輕而薄的紗,被燈光映著,在半空中動也不動,連墻壁上的影子也是靜止的。

像是深深地埋葬著什麽。

謝長明停下來,擡起刀,撩開身前的帷帳。

裏面的布置看起來像是皇帝的寢宮,卻沒有任何侍奉的人,正中央擺了一個香爐,裊裊地升著白煙,有很香甜的味道。康乾帝睡在軟塌上,平靜而安穩,懷裏卻抱著個什麽東西,軟軟的一團,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動靜,輕微地動了動。

陳旬頓在遠處,無聲地詢問。

主事的人躲藏在何處?難不成是康乾帝懷裏的那個?

謝長明搖了搖頭,靜靜地看著燃燒的爐子:“那是一條普通的狗。”

而康乾帝卻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凡人,他的身上有珍貴法器的遮掩和護佑,這種東西難得一見。叢元是個半魔,母親是十二魔天的魔王,卻還是他父親教他用功法遮掩。行走人間,修為高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來他與魔族的牽連。但康乾帝身上的古怪,一般人卻很難發現,謝長明的感官是異於常人的敏銳,他看得出康乾帝不是凡人,曾墮入過魔道,卻沒有任何修為。

謝長明大約能猜出來了。

他對陳旬說:“沒有別人。”

他的說話聲並不算低,驚醒了夢中人。

軟塌上的康乾帝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慢吞吞地起身。金紅色的綢緞搭在床沿上,他靠在床頭,頭發梳得整齊,面容並未如同大多數人想象中的醜惡,反而像個蒼白俊秀的青年人,沒有什麽老態,看不出他已四十有余,只覺得他在生著什麽需要休養的富貴病。

康乾帝看到來人是陳旬和一個修道的修士,心中覺得這修士倒是有幾分本事,能殺了外頭那個,但也不打緊,依舊輕慢地笑了笑,他懷裏抱了一只漂亮的獅子狗,逗弄著那條小狗:“你的先生來了,開不開心?”

陳旬只以為他在作踐自己,不以為意。

謝長明走上前,將沾血的刀收進鞘中,並不著急,只是說:“不是程知也找上你,而是你找上程知也。”

康乾帝驚訝地“咦”了一聲,摸了摸懷中小狗的腦袋,他的行為舉止也和年輕人的沒什麽區別,稱贊道:“你好聰明。二十年來,朕遇到過六七個修仙的人,有的是探望親族,發現家裏人死完了,尋著血緣的蹤跡,查出不對;有的是途經此處,偶爾撞到;還有別的,朕都記不清了,但都讓朕交出幕後真兇。朕是人間帝王,萬民之主,難道殺這麽點人,做這麽點事,卻只有修仙的人配嗎?”

陳旬像是被人蒙頭敲了一棍子,終於如夢初醒,卻也痛得厲害,只喃喃道:“沒有別人,竟沒有別人……”

謝長明想起陳旬曾說過的話。康乾帝先天不足,若不是兄弟們為了爭奪皇位,廝殺成一片,也輪不到他做皇帝。

那般膽小、怯懦、體弱、不起眼的皇子,興許已經尋了很久的方士,收集了很多益壽延年的法子,但那些法子都要興師動眾,所以之前都做不成。意外當了皇帝後,終於可以做了。

無論是多麽聳人聽聞,多麽古怪血腥的法術,都可以試一試。

謝長明看著他,篤定道:“你以人為祭,自以為打開了通往仙途的門,沒料到門後不是你想的地方。”

那樣的陣法,獻上與己身等同的血肉,是墮魔時要做的交換。所以康乾帝沒有一絲修為,卻是魔修。

康乾帝愣了一下,大約是沒想到謝長明能猜到這件事。

謝長明慢條斯理道:“你是凡人,誤入魔界,本來活不了一時半刻,要麽在冰天雪地中凍死,要麽被烈火燒成灰燼,更有可能是被吃掉。但你沒有,你完好無損地從魔界回來,沒有人發現你已經不是凡人。”

他頓了頓,並不講明,似乎只是猜測:“有人,或不是人的東西救了你,你願意為它建血池,獻上人命,換取長生。”

那人不是程知也,程知也不過是受命保護康乾帝。當然,他或許從這件事中得到了啟示,發現引誘人間的帝王才是最方便的法子,但康乾帝不是被引誘的那個。

二十年以來,康乾帝頭一回感到如坐針氈。他被人看透,猜明,卻不能回答。

謝長明又走近了些,與康乾帝不過咫尺距離,他問道:“是長生嗎?”

康乾帝擡起頭,他的眼睛露出本來的顏色,露出屬於每一個魔修,每一個墮魔的血色眼瞳,咬牙切齒道:“長生怎麽了!你們這些修仙的人,不也是為了長生?!朕不能修仙,就不能長生了嗎?!”

陳旬已忍不住怒罵道:“你的所求?與虎謀皮,出賣幾十萬、上百萬人的命,殺了太子,你畜生不如!”

康乾帝聞言竟笑了笑,像一個重病陰郁的青年人,自顧自道:“太傅,你有仁心壯志,現在還剩什麽?朕是萬民之主,太子的父親,他們的性命,本來就是朕給的,現在拿走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