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父子三人到了書房,還沒進門,陸勤停下步子,回過頭,掃了眼跟在身後的兄弟二人,然後忽的開口,一句話打破了平靜。

“陸則,去院子裏跪著。”

一句話,驚得陸致猝不及防,忙擡起頭,急聲道,“父親——”

陸則倒是面色如常,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樣,頷首應是,沒有多余的話,走出屋檐,掀起錦袍,神色疏朗跪了下去,雙膝落地,跪在積了雪的青石板上。

雪下得很大,陸勤一貫不喜兒子養得太嬌生慣養,方才從正廳過來,他自己就沒撐傘,兄弟二人更沒撐傘的份,所以,陸則肩上本就落了層雪,還沒來得及拍落,立即又跪在了雪地裏。

寒風呼號,吹得書房外那顆高大梧桐,枝葉搖晃,發出沙沙的聲音,寒風幾乎往人骨子裏鉆。

這樣的天,不說跪一天,就是跪半個時辰,也能折騰病了。

偏偏陸勤沒有半點慈父心腸,掃了眼,邊朝屋裏邁,邊朝長子道,“你進來,我有話和你說。”

陸致遲疑片刻,到底不敢違逆父親,跟了進去,屋裏也不見得多暖和,陸勤血氣方剛,不愛燒爐子,除了他和永嘉公主的正屋,女子生來畏寒,他雖覺得燥熱,卻也只能忍著,但這書房,永嘉公主從不過來,自然用不著燒爐子。

陸勤在書桌後的圈椅上坐下,沉道,“坐。”

陸致看了眼門口的方向,到底是想替二弟求情,張了張嘴,還沒出聲。

陸勤一眼看穿,直截了當開口,“不用替他求情,又不是小娘子,沒那麽嬌氣。你求情也沒用,坐下!”

陸致猶豫了片刻,只好坐了下來。

陸勤打量著長子的神色舉止,心裏有些復雜。

他的確生嫡子的氣,這不錯。江氏本是長子的未婚妻,要說江氏因為長子“憐香惜玉”的毛病,不肯嫁他,也就算了,他只當小娘子心事重,這沒什麽好說的,總不能逼著她嫁。可陰差陽錯的,江氏竟成了嫡子的妻子。母親寫信去宣同,還替那逆子隱瞞,說什麽被外人算計,不得已玷汙了江氏的清白,所以才要娶。

他要是能信這鬼話,就白白當了陸則這二十幾年的爹了。

陸則的性子,他還不清楚?他不喜歡的,硬塞給他,逼著他點頭,他都不要;他喜歡的,不是他的,千難萬險,也要搶到手,骨子裏其實就是兩個詞:蠻橫、強勢。

所以,他還沒回京城,就知道,其中必然有貓膩。

他方才當著陸致的面,讓陸則跪在外面,一來的確是生氣,想讓那逆子受個教訓,二來卻是為了試探長子的態度,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怨恨?還是一如既往的兄友弟恭?

長子的反應,在陸勤的意料之中,卻又讓他心裏一嘆。他膝下只有兩個兒子,一嫡一庶,一長一幼,因為他的私心,他對陸則抱以厚望,教他習武,把他養得如今這幅強勢的性子。對陸致的教導,卻默許夫子教他仁厚君子,教導他兄友弟恭,教導他事事謙讓,養得他如今這幅仁厚過頭的性情。

可以直白的說,兩個兒子,一個被他養成了虎,兇悍強勢,殺伐果決。一個被他養成了鹿,君子端雅,溫馴純良。

對很多人而言,鹿和虎,孰好孰壞,其實沒有嚴格的定論。他也知道,其實長子在小娘子中的人緣,反而勝過身為世子的陸則,謙謙君子,磊落大方。

但事實就是,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虎可以和鹿和平共處,互不相犯,但當矛盾激化,虎卻可以一口咬死鹿,一擊斃命。

陸勤猜到長子的反應,但在回京的路上,他也不止一次想過,長子會不會生出反抗的心思,哪怕只是一點。

但他沒有,一點都沒有,他絲毫沒有察覺,他的兄弟,用卑劣而強勢的手段,奪走了本該是他妻子的小娘子。他不是蠢,陸家生不出蠢笨的人,一個弱冠之年便通過科舉入仕的世家郎君,也蠢不到哪裏去,他只是沒有懷疑,沒有戒備。

是他沒有教他這些。他教他仁厚待人,但沒教他,人是自私的、利己的,即便至親如父子夫妻,也有各自的私心,更何況兄弟。

他太天真了,但這天真,恰恰是他這個父親,之前所樂見其成的。

陸勤沉默良久,狠下心,擡眼盯著對面的長子,開了口,“江氏的事情,我已經知曉。雖江氏與你未正式定親,但你二弟與她成婚,終究不妥,沒有顧及你的處境,這是他的錯。”

陸致本來坐立不安,聽了這話,卻是一怔,喉間一股苦澀。

他每天都在告訴自己,江表妹已經是二弟的妻子,是他的弟妹,這件事是意外,他不能怪誰,也不能怨誰,他沒有這個立場,他內心再痛苦,也藏著不肯讓外人知曉,從不對任何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