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病?”

許綰柚一時沒能理解她的話,面上有明顯的訝異和茫然。

記憶力好難道也是一種病嗎?

席倩怡像是讀懂了她沒有問出的潛台詞,擡起手在自己太陽穴附近輕輕點了點,道:“遺忘,其實是大腦的一種保護機制。多巴胺的分泌阻斷記憶的提取,那些沉重的、痛苦的往事,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淡化,人才能往前走。”

她接著舉例說:“我們常常覺得從前吃過的某一樣東西很好吃,可真的再嘗過以後才發現味道其實不過爾爾。你看,遺忘讓我們這些普通人美化回憶,過得也更快樂。”

許綰柚聽著,想了想,發現確實是如此。

就她自己而言,當年福利院裏那些大部分由疼痛和饑餓組成的日子似乎都已經遠去了。

印象最深的,反倒是有一次市裏來的志願者組織院裏的孩子去遊樂場,那一天的棉花糖很甜。

席倩怡想起了舊事,聲音變得低落:“但超憶症患者卻沒有遺忘的能力,他們的大腦就像一台永遠不會停止運轉的超級計算機,把人生中所有好的、壞的記憶全部記錄存档,並且讓患者隨時隨地、不受控制地去一遍遍重歷。”

她垂眸看向許綰柚膝上的相冊,在三歲的小司理臉上摸了摸,嘆息:“照片尚且會泛黃褪色,但他們的痛苦卻永遠歷久彌新……”

雖然司理在很小的時候就嶄露出自己異於同齡人的聰穎,但席倩怡夫婦並未因此就對他進行特殊培養,反而更希望他能夠和同齡的孩子多接觸,擁有一個尋常而快樂的童年。

所以在四歲以前,他過得其實和普通小孩並沒有太大區別。

高興了會笑,摔疼了會哭。

三歲時的“幼兒園反抗戰”被父母“強制鎮壓”後,他還為此生了一個星期的悶氣,直到司向榮同意他拆解家中新買的電腦才將人哄好。

事情的拐點發生在司理剛滿四歲那年的冬天。

時值司向榮在異地出差,席倩怡也要陪同十歲的司青去P國參加國際少兒服裝設計大賽。

她便將正放寒假的小司理送去了於津市養老的公婆處,計劃著等回國時正好可以接二老回首都一起過年。

但世事難料,意外和明天,永遠不知道哪一個會先降臨。

三個喪心病狂的癮君子,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闖進了兩位老人的住所,也打破了那一年司家人對於即將到來的新年的美好期待。

那是一夥前科累累的亡命人,也是一群被毒癮驅使的行屍走肉和魔鬼。

薔薇公館裏除了司遠征夫婦外,還有一名照顧二老起居的住家保姆。

但最終,只有司理一個人活了下來。

年僅四歲的司理被人發現時,像只小獸一樣窩在傷痕累累、早已冷透的奶奶宋玉華懷裏。

貼著冬日淩晨冰冷的土地,小小的身體凍得僵硬發紫,只剩一口氣,周圍是碎了一地的玻璃和已經幹涸的暗紅色血漬。

後來法醫推測,應該是當時已經身受重傷的宋玉華被起火的濃煙嗆醒,於瀕死之際抱著司理從二樓窗戶跳下,這才讓他免於葬身火海。

那三個窮兇極惡的罪犯於一周後,在企圖逃往緬北的途中被抓獲。因犯罪手段過於殘忍、情節極其惡劣,津市公安未向大眾公布作案過程。

在那之後,席倩怡和司向榮均接受了長達三年的心理幹預治療,才慢慢從悲痛中走出來。

而親歷了一切的司理,情況則更加嚴重。

沒人知道他在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了多少,自蘇醒後他便因為心理障礙無法再說話,並且持續需要依靠藥物才能入眠。

但即便如此,也總是深陷夢魘。

還有隨時可能發生的應激反應。

他會毫無征兆地尖叫顫栗、瘋狂掙紮,會趁人不注意偷偷把自己藏進床底、衣櫃等一切能夠藏身的地點,等被人找到的時候,往往已經將自己的雙手啃咬的鮮血淋漓……

席倩怡夫婦當時幾乎帶著司理將國內外的知名專家看了個遍,但他近乎本能地抗拒治療,自我封閉的狀態令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

在常規治療手段收效甚微,而司理已經全然沒法正常生活的情況下,他們甚至采納了後遺症不明的屏蔽記憶催眠療法。

然而多次嘗試卻均以失敗告終。

這之後,他們才經由一位知名神經科專家得知,司理患上了極為罕見的超憶症。

任何一點相關的信息,甚至包括只是遠遠聽到一聲杯碟摔碎的聲響,都會令他的大腦自動關聯檢索出那一晚的記憶,具體到任何細節。

也就是說,自悲劇發生以來,司理可能一直在反復重歷那駭人聽聞的一晚。

而他卻甚至沒法將這種痛苦說出口。

“這就是超憶症,無法選擇,無法遺忘。因為太過罕見,連成因都至今無解,也無法治療,患者一輩子都會受其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