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3/4頁)

董靈鷲垂下眼,看著他筋骨凸起,指節顫抖的手。

“罪臣至死都無法想通,他為什麽要、為什麽要做這種事!罪臣家貧無財、入禦史台不過一月,他承諾過——只要我行彈劾之事而已。張魁被揭發後一死,這件事就再無紕漏,也會給臣……一大筆錢財。即便事發,只要牽連不出他,也會將錢財贈予罪臣的妻女,保護她們……一輩子不受牽連。”

他撕扯著董靈鷲衣擺的手松懈了,勁力松懈,緩緩地落下去,如同沉進泥沼的漩渦中。

董靈鷲道:“那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周禦史。”

即便他有罪,董靈鷲還是稱他禦史。但這樣的稱呼,只能帶給周堯更強烈無窮的負罪感。

他道:“……罪臣出身寒門,前幾年為庶吉士時,上下打點所需的錢財所耗甚巨,她動了陪嫁,把一生之積蓄放在我的前途上,一個月前,娘娘將臣調職進禦史台,那時,燕娘問我日後是不是就不過清苦的日子了。”

周堯一直沒有擡起臉,所以董靈鷲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只能從他的聲音中,感覺到一陣令人戰栗的痛悔。

“……她一直想要一支金釵,臣……”

這個歷經刑罰、不置一詞的男人,居然在說到這裏時語帶哽咽。

董靈鷲道:“她是想要那支金釵,還是更想要你?”

所謂酷吏,不過血肉上的磋磨。而面對董靈鷲時,周堯才感覺到那股寒意傾覆的壓力,她語調淡淡,可每一句都有摧毀人神智的鋒芒,堪稱誅心之言。

“就算那是一筆你當一輩子禦史也掙不到的橫財,要是以你的命為代價,你的燕娘會高興嗎?”

董靈鷲聽到他破碎的呼吸聲,像是用這種劇烈的呼吸,來連貫他被撕裂的生命。

她重新轉起了手串,在內獄潮冷的地面上來回踱步,道:“先帝在位時,國朝最艱難的那幾年,戶部財政堪憂,總是發不出俸祿,有時不得不以鹽代替,有時從冬日,一直延發到春天,所以總有清官文吏餓死家中的傳聞。但如今不同,周禦史,我們已經有錢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即便尊貴為大殷的太後,也從不曾看輕過“金銀”這兩個字。

“你知道為了這幾個字,我們付出了什麽嗎?”

不光是周堯,在場旁聽的數人當中,無人不被話語中的含義激得心魂不定。這是當朝太後啊,她竟然跟一個罪臣論“我們”,她跟天下黎明論“我們。”

“我告訴你,”她捧起那盞粗劣的茶,這一刻,董靈鷲根本品嘗不出它的粗糙和苦澀,十分暢快地飲盡,然後道,“那不是傳聞,那就是真的。”

“不光戶部發不出錢來,不光滿朝文武忍饑挨餓,全天下的百姓,數以萬萬計的黎明百姓,因為天災、幹旱,窮困而死的人,數目數也數不清!”她的聲音又重了一分,從平靜中騰起徹骨的火焰,“那些聚在地方豪強手裏的民脂民膏,那些被吞沒無形的資財,一直到孟臻離世,才徹底挖除毒瘤、刨去根莖。為了殺掉那些人、為了讓地方不敢效仿,一共死了三個奉旨土斷的欽差,這裏面,就有我的嫡親弟弟!他還不到三十歲!”

內獄之內,連呼吸聲都壓抑到無形,寂然若死。

這是鄭玉衡第一次見到她如此動怒。

但他隱隱覺得,這股怒火並沒有燒向周堯,而是燒向了她自己。

董靈鷲放下茶盞,輕輕地扶住了座椅的扶手,低聲道:“周禦史,以禦史如今的俸祿,一支金簪,等一等,真的攢不夠嗎?”

周堯跪伏在地上,他羞愧難當,恨不能立即死去。

內獄刑訊,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境地。

董靈鷲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跟許祥道:“記錄供詞。”

許祥這才回神,垂首應道:“是。”

剛剛被刑具束縛著,卻還昂首挺胸、懷著傲骨瞧不起閹宦的禦史,如今卸去刑具,卻因為一時糊塗、行查踏錯,變成一灘墮落的爛泥。

許祥問什麽,他便啞著嗓子答什麽,再無半分遲疑。

這期間,董靈鷲只是旁觀而已。

所有人都覺得她已然平靜,怒意在她臉上只出現了一瞬,那種燒透骨骼的烈焰,頃刻間便被潮水淹沒。只有鄭玉衡不這麽認為。

他侍立在側,仔細地觀察著董靈鷲的神情,悄然探手過去,依偎著她的袖口,指節很輕柔地覆蓋在她的手背上。

董靈鷲偏頭看了他一眼。

鄭玉衡沒有說話,只是笨拙地、安慰地覆著她的手,墨眸安靜地凝望著她,眼中擔憂。

董靈鷲道:“沒事。”

鄭玉衡說:“娘娘可以傷心的。”

董靈鷲微微笑了一下,跟他道:“哀家傷心什麽?”

“是人就可以傷心。”他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娘娘為誰傷心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