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第3/4頁)

“不用了。”鄭玉衡道。

鄭節的表情凝固了。

“父親大人。”

他的用詞還是很謙和溫順,但鄭節卻不止一次從他溫順的表皮下,窺穿內裏的叛逆和執拗。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原諒’我。曾經的那些錯,只要我沒有犯過,就不必需要誰的原諒來作證。”他清清楚楚地說,“這世上只有一件事,我承認有罪。我願意用一生的福報和善業來彌補,願意為之犧牲一切、奉獻一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沒有說這件事具體是什麽,而是給鄭節掖了掖被角,舉止看起來恭順,卻連手指都抽了出去,沒有讓他碰到。

鄭玉衡身上溢滿疏離,好似兩人只是相逢時僅一點頭的過路客。

“孩兒的身體發膚,皆受之父母,盡贍養之責,絕不會推辭。但父親的產業和您的‘諒解’,還是留給您自己吧。我不需要。”

鄭節好半天都沒調整出一個體面的神情。

他不止錯愕,簡直震動。短短兩日內,他接連失去的太多,就連眼前的這根救命稻草,他都無法抓住。

鄭父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爹有什麽不對,你不能好好說話?”

“我說話很不敬嗎?”鄭玉衡問。

他又被噎住了,而後又很快攢起眉,扯著發啞的嗓子:“我是你爹,你是我兒子,玉衡,僅僅因為我打了你,你就對自己的親爹這麽漠不關心?!你怎麽這麽沒有人情味兒!”

鄭玉衡又嘆了口氣,說:“無理取鬧。”

“你——”

“切勿動怒。”他的嫡長子拍了拍被子,語調平和,“還有些事,本來想緩緩地告訴父親,但屢屢生氣不好,您還是一並都生了吧。”

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莫書。

莫書就是當初幫他逃出鄭府的小廝,之後因為怕受到為難,所以被留在太醫院看守房間、整理物品。

莫書將方才在內貴人手中取得的證據、書信、供詞等,一概展示出來。

“當年在我房中搜出的寒食散,是繼夫人何氏命人所購,藏匿於孩兒房中,自小到大,我都不曾服散,並深惡此物。我絕無此癖,是父親大人錯怪了。”

他語調清幽,字句從容。

“至於打罵女婢,教唆偷盜,這份供詞也已寫明,實為栽贓陷害。”

“昔年……”

他說著這些事,聲音裏沒有一絲不甘和怨懟之意。只不過是把曾經百口莫辯、無處申訴的事情,再次重新說明。

這些話說過不止一次,區別只在於,鄭節聽聞時的心態與處境不同。他望著自己的長子,腦海紛繁錯亂,如墜夢中。

這一樁樁一件件,因為是陳年過往。很多連鄭玉衡本人都難覓端倪,但這種看似隱秘的陰私之事,只要董靈鷲願意,她的眼線就無孔不入,她永遠平靜而嚴厲地注視著這座位於權力中心的城池。

鄭玉衡說完時,一旁的蠟燭已經淌滿了淚,蠟油凝結成一塊一塊的白霜。

他靜默地注視著父親。

鄭節的表情非常精彩,他一度撐起身體,想要去抓取那些證據。這只寬厚的大手裏全是汗,動作急促,讓人分不清他是想拿來看,還是撕掉、摧毀。

但當他的手碰到紙張時,卻又被燙到一樣僵硬住。鄭父一輩子自傲、固執,簡直到了盲目的地步,卻因這區區幾張紙,展現出對“錯誤”恐懼。

鄭玉衡跟他的視線交匯了一刹。

這時,他猛地撤回去抓證據的手,而是如夢方醒一般拉住鄭玉衡,口中喚道:“玉衡,你怎麽不早點說?不早點拿出來……”

“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鄭玉衡道,“我就是將訴苦聲說得震耳欲聾,又能如何。”

他稍稍停下,很輕微地笑了一下:“我很早就不再為被您誤解而哭了。”

他的話聽起來很像不曾埋怨過的意思。

但落到耳朵裏,卻有另一種含義不停擴張,越來越大,到了摧人精神的地步。

鄭節喉嚨發梗,眼睛裏血絲隱現,倉皇費力地說出來一句:“玉衡,你怪父親吧,你怨我吧,爹……爹做的……不好……”

鄭玉衡看了看時辰,將他的手從袖邊拂落,輕聲:“父親,我要回慈寧宮侍奉了。”

“你……你和太後娘娘……”

“是兒子癡心妄想。”他承認,“國朝內外如有罵聲,皆是我之過,萬死難辭其咎。”

鄭玉衡站起身,燭光籠罩上來,披在他挺直如竹的側肩,在他的眉眼上罩著一道朦朧不定的光。

“但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會為報她的憐愛和恩情想盡辦法,只要我有用。請父親大人不要幹涉。”

他擡手行了個禮,囑咐家中的管事等人照顧好鄭節,而後轉身離去。

在鄭玉衡的腳步跨出去的同時,他隱隱聽見身後響起一聲扼在口中的喊聲,仿佛被這冬日寒冷的空氣截斷在喉管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