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昏暗的地窖裏, 濃郁的酒香熏得人腦殼兒都要昏昏。

有那麽一瞬間,容舒幾乎要以為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幻覺。

只他抱她抱得極緊,緊到她能覺察出他覆在她後背以及後腦的手掌正微微抖著。

還有他的呼吸很熱, 容舒額頭貼著他脖頸, 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皮膚究竟有多燙人。

他正在起著高熱。

這樣的擁抱委實太過親昵。

前世今生兩輩子, 顧長晉都不曾這樣抱過她。

容舒下意識就想要推開他,只細長的指才剛碰到他胸膛,她忍不住又是一怔。

他胸前的衣裳全都濕透了, 指尖黏膩的觸感以及鼻尖縈繞的那點血腥氣叫她很快便發覺了異常。

這男人又受傷了。

也不知是新傷還是舊傷,但總歸是不輕的。

原想一把子將他推開,可知曉他受了重傷,又起著高熱, 貼著他胸膛的手一時下不去力。

“顧大人。”她抿了抿嘴, 輕輕地道:“我無事,你該放開我了。”

顧長晉仿佛將將回過神一般,漆黑的眸子微一凝,驀地松開了手。

喉結幾番滾動, 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該如何解釋方才那一瞬的失控?又該如何同她說, 他這一路的焦灼,唯有在將她安安穩穩抱入懷裏方能徹底散去?

顧長晉垂眼看著她, 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容舒往後退了一步,將自己拉出他的氣息範圍之外, 這才擡起眼, 淡淡道:“無妨, 大人不過是心憂百姓。大人既然來了, 城外的海寇可是都擊斃了?”

她語氣裏的疏離以及她下意識後退的動作, 都在告訴他,她不願與他有太過親密的肢體接觸。

在夢裏,他抱著她時,她的身子雖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軟了下來,主動將尖尖的下頜抵上他的肩。

夢裏的她,是喜歡他抱她的。

可現下,當他將她摟入懷裏時,她周身充斥著的都是抗拒的氣息。

抗拒著他,抗拒著他的懷抱。若非他帶了傷,她大抵會將他狠狠推開,他想。

顧長晉緩緩攥緊了手,道:“死了十之七八,余下兩百余人已經被收押走了。你放心,揚州城平安了。”

他這人說話慣來慎重,他說揚州無事了,那便當真是無事,容舒是信的。

肩膀輕輕一松,她撿起掉在地上的短匕,溫聲道:“辛苦大人了,外面想來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大人自顧忙去吧,我也要同落煙姐去城隍廟看看了。”

她略一頷首便要越過他,往外行去,只才走了兩步,手腕便叫他輕輕握住。

他也不使力,就隔著輕紗袖擺圈著她手腕,不讓她離去。

“容舒,我有話要與你說。”他低聲道:“就兩句。”

容舒那削蔥似的指忍不住捏了下手裏的短匕。

腦中一時浮現出許多畫面。

他站在屏南街,在啾啾蟲鳴裏問她是不是喜歡穆融。

他立在吳家磚橋下,緩緩向她醒來,對他說,容舒,我是來尋你的。

還有他踩著黃昏細碎的光,將她送向馬車時,那遲遲不肯離去的身影。

中元夜,椎雲對她說,主子讓我來護著您。

七信也對她說,咱家是替顧大人來的。

他喚她容舒,而不再是容姑娘。

他問她要如何過生辰。

還有現在,他起著高熱帶著傷流著血將她狠狠抱入懷中。

指尖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容舒擡眸看向落煙,道:“落煙姐,你能帶這幾位姑娘先回城隍廟嗎?我與顧大人說兩句,一會就過來尋你。”

落煙頷首,抿唇瞥了顧長晉一眼,便將那些想看熱鬧的姑娘帶離了酒窖。

人一走,容舒便望著顧長晉,道:“顧大人想同我說什麽?”

說話間,她輕輕掙了下手,這次倒是一掙便掙脫了,是顧長晉順勢松了手。

顧長晉寒潭似的眸子靜靜望著她。

她的目光如從前一般幹凈澄澈,也很平靜。

“我從來不曾喜歡過聞溪,也沒想與她成親,不管你出沒出現,我與她都不可能會成親。”男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一字一句道:“容舒,你知道的,我喜歡的人是你。”

她一貫聰慧,從他拋下一切跑來這裏尋她,從他不管不顧地將她抱入懷裏,她大抵就猜到了他的心意。

顧長晉不知是高熱燒掉了他的理智,還是那種失去她的恐懼侵蝕掉他所有的冷靜。

他此時此刻,只想捅破那層窗紗紙,將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剝開給她看。

他不想她再像夢裏那樣,紅著眼跟他道,喜歡一個人是有時限的,總有一日,她會不喜歡他。

他與她說這些話時,眼睛始終看著她。

這樣昏暗的屋子,酒香濃烈,他說出口的那些話仿佛也沾了酒的烈,直接,簡潔,帶著他等閑不該有的急切。

容舒見過他的許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