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漪瀾築。

一豆燈火搖曳。

紙張從指尖滑落, 容舒動作遲緩地摸向左手的銀手鐲,拇指顫抖著,正要按下裏頭的小扣。

張媽媽輕輕嘆一聲, 按住容舒的手, 將她腕間手鐲緩緩退下, 柔聲道:“姑娘別費勁兒了,這些對我無用。”

容舒眼睫微顫,“為何無用?”

真是個傻姑娘。

張媽媽憐愛地看著她。

洋金花與春風散合用是老太醫的獨門藥方, 她怎會不知?

當初她還曾親自調了這藥,喂給郡主吃,讓她在幻覺裏見啟元太子最後一面。

她自小便跟著安嬤嬤學毒用毒,那本毒經她倒背如流, 這藥她如何能不懂?

“姑娘打小便藏不住情緒, 一緊張便要捏東西,一扯謊耳廓便要發紅。你從祖屋回來後便開始提防我了,是也不是?方才你讓我吃那秋梨湯,便是為了套我話。” 張媽媽扶住容舒搖搖欲墜的身體, 溫聲道:“你是媽媽一手帶大的, 媽媽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容舒周身那陣酥麻感愈發強烈,全身像是失了力一般, 軟成一團。

“媽媽為何要,害我?”

“媽媽不是要害你。媽媽是為了你好,只有什麽都不知道, 你才能活得久一些。聽話, 姑娘乖一些, 才不會難受。”

張媽媽動作輕柔地將她放倒在榻上, 起身走向茶桌, 從腰間取出個蜜丸,碾碎在茶水裏,接著便捏著容舒的下頜,一口一口喂入她嘴裏。

容舒被逼咽下,只覺入口的茶水味道熟悉極了,帶著淡淡的麝香與苦杏仁的甜味。

恍惚間想起她剛到四時苑時曾病了很長一段時日,分明不是甚大病,卻鎮日裏渾渾噩噩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時吃進嘴裏的藥便是這樣獨特的味兒。

如今想來,她那時的“病”分明是因著這藥。

只張媽媽為何要讓她在那時候病倒?

張媽媽喂完茶水,拿帕子輕輕擦了擦容舒的唇角,道:“莫怕,這藥只會讓姑娘嗜睡。”

容舒紅了眼眶,指尖微微抽搐。

“媽媽要讓我,睡多久?”

張媽媽並不應她這問題,只垂眸看著她,慈愛道:“你剛出生那會孱弱得跟只貓兒似的,卻乖得很,不哭不鬧,不管去了哪兒都只認我。只你越長大便越不聽話了,姑娘若是什麽都不知曉多好。你舅舅的事是催命符,你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險。睡吧,姑娘,媽媽給你哼小曲兒,你安心地睡。”

張媽媽說著,顧自哼起一首小曲兒。

這首容舒自小便聽著的曾經令她安心的小曲兒如今落在耳邊,竟覺毛骨悚然。

藥效漸起,容舒腦仁兒木木的,這感覺太熟悉了,她在四時苑時便是這樣昏沉了大半個月。

只她還有許多話沒問,不能睡去。

思及此,她用盡全力咬了下舌尖,鮮血湧出,劇痛令她精神一震。

她慢慢地握住張媽媽的手,一字一句道:“你們會害阿娘嗎?阿娘待你與舅舅那麽好,你們會害她麽?”

小姑娘眼裏滿是擔憂與害怕。

張媽媽心一軟,回握住她的手,輕輕地道:“你舅舅疼你娘,不會讓她出事。你娘至多受點罪,不會死的,再往後甚至還會有潑天的富貴等著她。”

“那侯府呢?父親還有祖母,是不是你們的人?”容舒又問。

張媽媽微嗤。

容珣與容老太太那樣沒腦子的人,郡主就是拿來做棋子都要嫌手累,怎可能會讓沈治同這樣的人合作?

“三房的人怎配?”她淡淡道了句,將帕子放到一邊小幾,大手輕撫著容舒的額頭,又道:“姑娘莫要再套我的話了。明日我便帶你去山上住,免得你在你舅舅面前胡亂說話,反害了自己。姑娘只有裝作什麽都不知曉,才能活得久一些。”

容舒瞳仁開始渙散。

阿娘會受點苦,是指流放到肅州嗎?

還有,三房的人不配,那誰配?大房,還是二房?

容舒腦中隱隱抓到些什麽,她顫抖著,用細齒撕扯著舌尖的傷口,想再多問些話。

只那藥效太過猛烈,比她在四時苑時還要猛烈。

眼皮像是不堪重負一般,掙紮了幾番,終是不甘心地闔起了眼。

張媽媽見她終於睡去,慢慢舒了一口氣,用力地揉了揉眉心。

今兒那盅秋梨湯,到底是給她帶來了些影響。

她眼中的確出現了片刻的幻覺。

那是嘉佑二年的四月,大慈恩山那一片松林被清明時節的雨水澆得青翠欲滴的。

晚春的雨淅瀝個沒完,四月六日那夜,更是電閃雷鳴,將大慈恩寺殿宇的琉璃瓦震得輕顫。

張媽媽撿起地上那張寫著“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黃紙,微垂的眉眼被昏黃的燭光映紅。

在想著往那木盒放甚東西時,她下意識便放了這張黃紙。

如今想來,倒是她沖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