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延熙二年。

四月初一這天早上,天色暗得不尋常。

穿堂風刮過長廊,吹得兩邊的擋風棚子不住地晃。

後殿西邊的寢堂裏,點起一盞銅燈。

值夜的大宮女輕手輕腳拉起外層帷帳,掛上左右如意金鉤,對著床裏朦朦朧朧的身影輕聲回稟,“公主,太醫署的禦醫來請脈。”

姜鸞在昏暗的帳裏睜開了眼。

隔著裏層輕綃帳,少女纖白柔細的手腕探出,大宮女春蟄往手腕寸關尺處搭上一方緙絲帕。禦醫跪坐在臥床邊,凝神號了一回脈。

“脈象比前幾日凝實許多,這是康復的跡象。但公主還在長身子的年紀,大病一場,元氣虧損得著實厲害,還需慢慢將養。湯藥早晚煎服,補氣的老參每日燉煮服用。”

又問,“公主前些日子臥病時的夢魘,可好些了。”

姜鸞在帳裏略微點頭,“近日已經不再有了,睡得安穩,只是偶爾咳嗽。”

“那極好。夜裏頻繁夢魘,或許是公主前陣子在城樓見多了血光、心神震顫的緣故。公主日間不妨多活動,以動養靜,有助於養心。”禦醫問診完畢,行禮退出。

姜鸞咳了幾聲,吩咐下去,“帳子拉開,起了。”

寢堂燈火點亮。

此間主人起了身,整個殿室便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幾名內侍忙碌地點起正殿後殿的幾十處銅燈,又有幾名貼身伺候的大宮女捧著洗漱金盆,面巾,刷牙子,水壺,魚貫進來。

先帝在前年秋冬裏薨逝,新帝登基。姜鸞作為先帝最小的女兒,新帝幼妹,賜漢陽公主封號,賜居臨風殿。

——便是現在這處建制古雅的舊殿。布局分為前殿後寢,東西配殿,中央環抱出一大片寬敞庭院,在後宮殿室裏算是占地極廣闊的一處了。

姜鸞梳洗完畢,坐在妝奩台前。

屋裏伺候的幾個貼身大宮女齊齊過去,默契地替她梳妝。

銅鏡光可鑒人,現出清晰的影子。

年方十五的少女,肌膚雪白,五官精致,小巧高挺的鼻梁,滾圓烏黑的杏眼,眼角柔和地下垂,嬌俏中帶著幾分可憐可愛的意味。

今年開春時,京城經歷了一場叛軍圍城的大禍事,直到三月中才止歇。

幾乎在勤王軍擊潰叛軍、京城解圍的第二日,姜鸞便大病了一場。病去如抽絲,直到昨日才能起身,嬌花般的臉上失盡血色,臉頰顯出幾分病態蒼白。

大宮女白露站在身後,輕手輕腳地梳篦完烏發,熟練綰了個雙螺髻。

秋霜捧出一個打開的雙層嵌雲母玳瑁紅漆妝奩盒,奉給姜鸞過目, “過年時新賜下的一套金鳳如意頭面,打造得極精巧,金鳳翎毛上的金絲一根根纖毫畢現,尾翎點翠也點得好。今兒就戴這只金鳳釵吧?”

姜鸞把那支精巧的鳳釵拿在手裏。

指尖隨意地把玩著,注意力卻越過金釵,透過半開的窗,凝望著朱紅宮墻上方的陰沉天氣。

“病了一場,日子就進了四月了。”她輕聲感慨 ,“今年的四月不好過。”

苑嬤嬤托著參湯進來時,姜鸞坐在紅木雕牡丹纏枝翹首書案邊,手中握著紫毫,面前攤開一張空白宣紙,左右以銅鎮紙壓著,正在寫字。

苑嬤嬤是姜鸞的乳母,在臨風殿裏說話向來比其他宮人底氣足些。

她把熱騰騰的參湯放在食案上,一眼見了半敞開的五福雕花窗,忍不住絮叨了句,“公主才病好,需要好生休養,少吹風。莫讓那些邪性的東西侵襲了去。”

耳邊聽了乳母絮叨,姜鸞並未擡頭,只說了句,“窗戶就這樣敞開著,不要關。讓風吹進來。”

她起身不久,並未穿鞋,腳上只穿了一雙細綾羅襪,盤膝坐在寬大的紅木矮榻上,提筆時烏發從肩頭垂落下去。

裹挾著微涼濕氣的穿堂風,吹動少女烏黑柔軟的額發。

瞥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凝心靜氣,提筆寫下今日的記錄:

【四月初一。陰。

山雨欲來,梨花滿地,風過木廊。】

兩尺長的宣紙上寫了日期天氣,剩下的卻不寫了。姜鸞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吸引過去,望向寬敞庭院。

她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今日陰沉的天氣並未影響到戍衛臨風殿的禁衛們。

在她眼前,排成兩列的輪值禁衛盔甲鮮明,腰佩長刀,步伐整齊地路過庭院。

領頭帶領著巡視小隊的那名少年武官,不到及冠年紀,簡單地用根木簪子攏著束了發,身形挺拔筆直,率領小隊禁衛,沿著四方庭院一路巡視過去。

“嗯?”姜鸞盯著少年武官的背影,“戍衛臨風殿的禁軍換防了?”

“可不是,大清早的換了防,從小到下全是陌生面孔。”苑嬤嬤應道,“剛才老身出去打交道,領頭的將軍換成了個年輕後生,喏,就是剛走過去那個,長得濃眉大眼的小將軍,年紀連二十都沒到,嘖嘖,已經掌了羽林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