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值守兩儀殿的薛奪,此刻如熱鍋上的螞蟻。

在殿外的漢白玉欄杆高處焦慮得來回踱步,紅纓頭盔戴在頭上,被急出來的滿頭汗浸得濕透。

怎麽會,怎麽會是嬌滴滴、病歪歪的漢陽公主!

兩儀殿裏,延熙帝的怒吼聲透過打開的殿門,從裏面傳到庭院裏:

“來人,把漢陽公主拖出去,在殿外廷杖!”

“今日當值的禁衛呢,來人!”

兩儀殿今日當值的北衙神武衛,原本都是入京勤王的玄鐵騎將士,最近才編入的禁軍。

——都是薛奪麾下前鋒營的人。

此刻眾多禁衛面面相覷,齊刷刷看向他們的頭兒。

薛奪頭大如鬥。

半個時辰之前,當值禁軍聽聖命從殿裏拖出去一個禦史。京城文人的身子骨不經打,四十廷杖下去,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氣,監刑的吳用才還要把人晾在雨裏,行刑的禁軍見勢不對,趕緊把人擡到宮外去了。

拿門板擡著人冒雨路過太極殿時,之前被皇帝驅趕出兩儀殿的十幾位朝臣們都未走,三三兩兩的站在禦廊下,眾多視線盯著門板側邊垂落的、一動不動的手。

門板穿過太極殿的廣場,血水順著指尖滴滴答答地流,混在雨水裏滴了一路。

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官員聚集在太極殿外,神色肅穆,低聲議論著些什麽。禁衛幾度驅趕都不肯散去。

漸漸轉小的風雨裏,醞釀著新的一場風雨。

薛奪煩躁地扔了紅纓頭盔,坐在漢白玉欄杆上。

京城裏官員們的那套規矩,跟軍營裏的令行禁止的規矩不一樣。他捉摸不透。

他只知道一件事,漢陽公主那纖弱嬌花似的小身板,幾杖下去,人就沒了。

真聽了聖命,杖死公主的責任,誰擔?

兩儀殿內外人心惶惶之時,一個挺拔的身影撐傘穿過宏偉殿門,腰懸佩劍,步履沉穩地走近殿前。

春雨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來人的身影輪廓,在十二骨大油紙傘的遮擋下,只能看見嚴實合攏的玄色曲領,領口露出的一小截修長白皙的脖頸,以及形狀優美的薄唇。

裴顯親自過來了。

薛奪從欄杆上跳起,大步沖下台階去。

“督帥!”

姜鸞就在這時,在幾名禁軍押解下,悠然走出兩儀殿。

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愉悅的笑。

她的晉王二兄意圖撞柱自盡不成,混亂成漿糊的腦子倒清醒過來,撲過來護住她,跟龍椅之上的那位好皇兄掰扯了整整一刻鐘的‘廷杖限於朝臣,刑責不上公主’。

最後還是禦前大太監吳用才叫來了偏殿刑杖的那四名禁衛,把她押了出來。

說是押解出殿,沒一個敢真正動她,點點至今還好好地抱在懷裏。

晉王之所以胡亂掰扯,拖延時間,是在等外頭的朝臣聽到動靜,趕來勸諫阻止。

而禁衛們那邊,任由晉王掰扯,磨磨蹭蹭地拖時間,也是在等能決斷的人過來。

只有被皇帝點名監刑的吳用才,自覺握住了一國公主的生殺大權,臉上忍不住露出躊躇滿志的神色。

“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哪。”吳用才陰陽怪氣地感慨,“看這幾位禁衛兄弟,就是剛才廷杖禦史的那四位。”

“半個時辰之前,公主路過側殿,還教了他們他們禁中廷杖朝廷官員的規矩,沒想到短短半個時辰後,就輪到公主自己了。嘖嘖嘖,想不到啊。”

姜鸞還在微笑。

她是真的心情好,把奚落當做耳邊風,烏眸愉悅彎起,眼底滿是期待笑意。

“漢陽公主在笑什麽?”吳作才懷疑地問,“出去就要刑杖了。不怕?”

“本宮怕什麽。”姜鸞輕松地說,“倒是吳公公再繼續這麽上躥下跳,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吳作才:“?”

終於被押出殿外時,站在台階高處,姜鸞往四下裏一瞄,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想找的人。

裴顯肩頭披著玄色大氅,收了傘,站在細雨斜風的空曠庭院中央,微微低了頭,正在聽薛奪回話。

薛奪平日裏說話做事的調調兒像個浪蕩公子哥兒,輪到他回稟的時候,卻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手擺出端正聆聽的姿勢。

兩人在庭院中交談了片刻,裴顯安撫地拍了拍薛奪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視線擡起,隔著大半個空曠庭院,準確向姜鸞站立的方向望過來。

姜鸞歪了下頭,顏色淺淡的柔軟的唇瓣彎起,粲然一笑,露出兩只潔白的小虎牙。

裴顯面上並無什麽反應,隔著綿密的小雨,兩人互相打量了一眼,他率先把目光移開了。

他的眼光極為銳利,只短短瞬間便發現了許多情況。

這位養在深宮的漢陽公主,臉上氣色並不太好,唇色發白,血氣不旺。

碧玉年華的少女,雖然顯露出超出年紀的鎮定,但整個人給他的感覺,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