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薛奪和文鏡兩人的瞠目瞪視裏,姜鸞又叫了兩次門,終於等到吱呀一聲,殿門從裏打開一條細縫。

和她相熟的另一名禦前大內監,徐公公,從門縫裏探出頭來。

“哎喲,公主這邊動靜小些。”徐公公悄聲道,“聖人和晉王殿下在殿裏議事議得久,剛發了大脾氣。皇後娘娘也在,公主趕緊進去吧。”

姜鸞謝過徐公公的提點,抱著點點跨過門檻,徑直往裏走。

徐公公嘶了聲,趕緊追上來, “公主怎麽又把這只狸奴帶進來了。狸奴膽子小,受了驚嚇容易到處亂竄。上次這狸奴跑出去老遠,老奴尋了大半日才尋回。”

姜鸞抱著點點不放,淡定吩咐,“你叮囑殿裏伺候的人盯緊便是。萬一點點跑了,隨時抓回來。”

抱著點點從殿門處走進來時,羊皮靴踩在兩儀殿亮到反光的殿磚上,發出細微的敲擊聲。

噠,噠,噠。

寬敞的大殿裏,空氣幾乎凝滯。

一個身影孤零零跪在丹墀下,身上穿著象征宗室威嚴的行龍金繡蟒袍,肩頭卻垮著,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低垂著頭。

那是晉王。

晉王今年才十八歲,皇家兄弟裏行二,雙名‘鶴望’,原本是個閑散王爺,只等年滿二十加冠後離京去封地。

這次被叛軍圍住京城時,才在大臣們的簇擁下匆匆忙忙加了冠,以成年男子的身份擔起監國護京的重任。

耳邊的傳來腳步聲,驚醒了木人般呆跪著的晉王,他順著腳步走近的方向,遞來一個惶然的眼神。

紫煙繚繞的小型禦座上方,年輕的天子背北朝南,坐在黃金龍椅裏,單手撐著椅背,右手捂著臉,同樣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

當今天子單名一個‘鴻’字,今年二十歲,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先帝病逝後,理所當然登基為新帝。

皇家姜姓諸王都生了一副好容貌,延熙帝姜鴻也不例外,原是個相貌堂堂、銳氣逼人的新君。

這次禦駕親征大敗,被賊兵挾持叩關,幾乎導致京城淪陷的經歷,極大地挫折了延熙帝身上的自信銳氣。

就連他說話的聲線語氣,都不一樣了。

“朕乃天子,也是你的嫡兄,二郎。”

延熙帝完全沒有注意到從側邊進殿的姜鸞,全副注意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語氣遲疑,低落,且沮喪,

“你幼時生母過世,母後抱養了你,養在椒房殿。我們是從小一同長大的手足。”

晉王姜鶴望冷不丁望見姜鸞從殿外進來,大為吃驚之余,又急忙低頭拜倒,雙手交握放置額前,以五體投地的姿勢回復詰問,

“弟弟和聖人血脈相連,在太後娘娘膝下一同長大,弟弟自小疼了怕了,哭了笑了,都會去找聖人傾訴。自從先帝大行,弟弟身邊最親近的親人,便是聖人了。長兄如父,弟弟視聖人如兄如父……”

“行了,姜二郎。”皇帝打斷晉王的話,撤下了遮擋面容的龍袍大袖。

一道橫貫左右臉頰的疤痕,劃破鼻梁,觸目驚心,出現在天子臉上。

“擡起頭來,看看朕臉上的傷疤。”延熙帝嘲諷地指著自己的臉,“姜二郎,你敢說這箭弩之傷,不是拜你所賜?”

姜鶴望不敢擡頭。

他稽首伏地,帶著哭腔辯訴,“弟弟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命守城將士對聖人射箭。叛軍強攻京城,聖人被裹挾在亂軍之中,身不由己;將士們保衛京城時不慎誤傷,同樣身不由己,並非故意為之。還望聖人明鑒!”

“好個身不由己。”

延熙帝擡起手,撫摸著臉上猙獰疤痕,“當日西城門下,箭落如雨。朕眼看就要死在自己將士的箭矢之下。還好身邊有個忠心的小福祿,他舍身擋在朕面前,用自己的命,換了朕的命。”

他森冷地道,“小福祿一個閹人,也知道為朕拋卻性命。和朕血脈相連的晉王呢……他站在城頭高處,指揮守城的將士,朝朕的方向射下箭雨,他要借著征戰奪了朕這個兄長的性命!”

天子的怒吼聲在大殿裏回蕩。

除了咆哮,空曠殿室裏再無其他聲音。

黃金龍椅側邊,謝皇後冷漠地站著。

謝皇後出身世家大族,天家兄弟在眼前爆發了激烈沖突,但謝皇後的表情看來和往日並無什麽不同,依舊頭戴鳳冠,儀態端莊,仿佛一座精細雕刻的菩薩。

她看到姜鸞進來,沒有出聲招呼,甚至並沒有多看一眼,目光重新聚集在晉王顫抖跪倒的背影上。

她是皇後,天子正妻。

天子的怒氣,便是她的怒氣。

天子的仇恨所向,便是她的仇恨所向。

“弟弟沒有!弟弟只下令將士們奮勇守城!”姜鶴望被兄長和大嫂目光裏的森冷冰寒擊潰了,他崩潰地跪倒在地,臉埋進厚重的金繡行龍袍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