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裴顯不經意地換了稱呼。

從論皇權尊卑的君臣, 變成了論尊長輩分的舅甥。

他心性自小沉穩,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因此總是顯得從容篤定, 被京中朝臣公推一句‘胸中有丘壑,難得之帥才’。

但坐到了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位子上, 生殺予奪在一念間,有幾個是真正好脾氣的。

他尤其不喜歡已經掌控在手裏的東西突然節外生枝, 產生變數。

姜鸞不輕不重的一句‘下回’, 仿佛金丸落進了深潭裏, 看似連細微漣漪都未驚起,誰又知道波瀾不興的水面下如何動蕩呢。

宮門四周火把明亮, 姜鸞在燈火下穿過宮門往裏走,裴顯背著手在燈火下看她。

他剛才拋過來的那句問話, 姜鸞壓根就沒打算搭理, 索性裝作人多嘈雜沒聽清, 什麽‘仔細說給小舅聽聽’,她自己心裏的打算, 在人前一個字都不肯提。

“累了。”

姜鸞借著那句不遠不近的親戚稱呼,直接裝傻賣乖,擡手掩住呵欠,直接把話題岔開,

“睡得太少, 個頭長不高怎麽辦。早些送阿鸞回去休息吧。”

她這邊明晃晃地裝聾作啞,裴顯居然也不再追究。

他從容伸出手掌,聲音甚至稱得上溫煦,

“阿鸞累了就休息, 莫要再說什麽‘下回’之類的玩笑話。天色不早了, 小舅護送阿鸞回臨風殿。”

四名披甲近衛走近過來,分左右前後位置,往她身前身後各自一站,四個人把她圍在中央,無聲地催促往前,說是護送也可以,說是押送更妥當。

裴顯只虛虛伸手,做出個接她過來的姿勢,便收了回去,依舊背著手走在側邊,不緊不慢地問了句,

“阿鸞深夜出宮,去哪兒玩了。怎的又哄了文鏡去。文鏡這兩個月受的罰,比他過去兩年都多了。”

薛奪在旁邊拿手肘推了文鏡一下,示意他趕緊過去告罪求個輕饒。

文鏡自己也聽到了,抿緊了唇,像個被大人抓住錯處的孩子,自己卸了刀和腰牌捧在手裏,沮喪地往路邊一跪。

他這下跪得重,膝蓋落在石磚地上時,周圍人都聽到一聲咚的沉悶聲響,裴顯卻仿佛沒看見、沒聽見,依舊極和煦地對姜鸞說話,“走吧。”

姜鸞回身看了眼垂頭喪氣原地跪著的文鏡,沒挪步子。

“怎麽。”裴顯笑得溫文又涼薄,“闖得了禍,見不得罰?”

姜鸞琢磨了一會兒,感覺把文鏡丟在這兒他恐怕要完。

趕在裴顯出聲催促之前,她踩著馬靴靈活地蹦過去幾步,踩在路邊凸出的青磚石上,站高了兩寸,在近處打量了幾眼,突然開口,輕輕巧巧喚了句,

“裴小舅。”

“嗯?”裴顯明顯地頓了頓,準備開口說的話咽在喉嚨裏。

自從臨風殿裏按頭認親的那夜,姜鸞還是頭一回當眾這麽喊他。

姜鸞哪裏危險往哪裏站,踩在宮道邊緣的青磚尖上搖搖晃晃,裴顯皺眉盯看了幾眼,手臂伸過來。

夏季紗制的官袍沾著露珠濕氣,袍袖下的手臂結實有力。他直接扯著她寬松的小郎君袍袖把人從青磚石上拉下來,隨即放開了。

“裴小舅面色不太好看。”姜鸞歪著頭打量裴顯的神色,

“心裏又惱火了?其實,我只是出去了一趟敦義坊,見了淳於長史,吩咐他去看看我的新宅子。來去的路上碰到了不少夜裏巡視的武侯,一查便知。”

“別罰文鏡了。從晚上溜出宮到夜裏去敦義坊找人,都是我的主意。”她輕描淡寫地道,“我曾和你當面說過的。我做的事,沖著我來。”

裴顯在兩邊宮燈火把的映照下轉過身,正面對著,唇邊慣常勾起一抹看不出真心假意的笑容。

“用盡手段,哄著騙著文鏡犯錯的是你。”

“如今當眾替他求情擔責的也是你。”

裴顯的身材修長,肩膀寬闊,燈火下微微傾身過來,刻意放緩的聲線沉穩鎮定,甚至給人一種推心置腹的錯覺。

“阿鸞,我已經說動了聖人,放你出宮開府。公主府都賜下了,公主府長史人選也定下了,你卻還折騰個不休——到底想要些什麽呢。”

姜鸞整個人都陷進大片陰影裏。

她生得一雙盈盈潤澤的眼睛,看似輕靈而柔軟,卻毫不退縮,烏眸裏映出周圍火把跳躍的明亮的光,專注凝視著對方,再開口的時候,言語裏一股打動人心的力量。

“我失望了太多次了,裴小舅。”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哪怕親筆書寫的承諾書信,哪怕用了印畫了押,只要承諾的東西一天沒實實在在地落在手裏,這裏……”

她按了下自己的心口部位,“不會安定的。”

說到這裏,她輕盈地原地踱了幾步,遠離了裴顯被火把映照出來的長長的影子。

“再說了。”她輕笑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