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推肺腑

秋風起蟹爪肥。上好的肥蟹, 大長公主往宮裏送了兩筐肥蟹,然後在綠楊莊擺下了宴席。

季同貞到了綠楊莊白水茶莊,卻發現客人竟然只有自己一位。

歐陽樞文出身官宦人家, 探花出身, 任大理寺卿, 能幹又寫得一手富貴綺麗的好詞,因此季同貞一貫對他觀感不錯。只是也是頗為可惜他最後尚了主。但又覺得這麽一妙人, 不在權力場中打轉,只在富貴場裏寫些傳世詞牌,才子佳人, 花團錦簇鴛鴦白頭過了這一世, 倒也算是得其所, 後世人說起來也算一段佳話。

螃蟹確實很肥, 精心制作的蟹釀橙也很肥美,各色菜色都精致優雅。季同貞倒也不急,慢悠悠吃著蟹, 有美貌妓子過來替他拆蟹斟酒,歐陽樞文看到他只管吃蟹,也不提其他, 只笑著勸酒。

菊香悠然,蟹黃鮮美, 笙簫動人,酒至酣暢,季同貞才笑著對歐陽樞文說道:“駙馬這日子過得, 可真是神仙日子啊。”

歐陽樞文一笑:“既如此, 和季相爺換一換,您可願意?”

季同貞嘆息:“吾乃勞碌命, 牛馬運,沒有駙馬這富貴閑人命啊。”

歐陽樞文替他倒酒:“相爺,京城歌舞升平,儼然海晏河清,不過是虛有其表,其實一旦走出這京城,國事艱難,民生凋敝,你我共知。洪災才息,瘟疫又起,平了瘟病,蝗災旱災又來了。南邊蠻子邊民土司抗稅鬧民變,數年不息,也只能不停換總督,卻也不見罷戈。東南又時不時鬧海盜、洋寇。民不聊生,國庫空虛,邊備荒蕪,西北強敵覬覦多年,虎視眈眈。”

季同貞臉色微微變了,歐陽樞文又道:“大燕朝立朝不過四代,這棟大船就已梁柱搖搖欲墜,被蟲蛀得不堪一擊,眼看當初神州陸沉之事,或將重演。然而我們這些人,尚且仍在名利之戰場蠅營狗苟,官場如今盤根錯節,牽絲扳藤,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人人只會爭名奪利,糜爛至此,真正憂國憂民又有幾人?”

季同貞沉默著不說話,歐陽樞文卻道:“他人只道季相攬權,我卻知季相不過是想要中流擊水,力挽狂瀾,做個匡扶社稷,造福萬民的棟梁砥柱罷了。”

季同貞道:“如今實心辦事者太少了,季某人不得不折節與權宦相交,還不是因為這國庫年年後手不接,騰挪不定,戶部那麽大的窟窿在那裏,如今已是吃到無可救藥了。哪裏不要錢,吾每日如履薄冰,辦個事情,掣肘良多,還總有人在後頭捅刀子。我又何常不想似張相爺那般,袖手安坐,整日只寫些道德心性的文章,讓門生誇多了也就成了理學大儒。整日憂讒畏譏,只做個忠心模樣,等死後混個文忠的謚號,呵呵,吾不屑為。”

歐陽樞文道:“疾風知勁草,季相苦心孤詣,我深知,原本應當同舟共濟,共赴時艱,如今卻只是做個富貴閑人,著實慚愧。”

季同貞噗嗤一笑:“駙馬爺難道是想和本相要官來著?如今皇上和端王招攬世族,封官許願的,駙馬不去找皇上,如何又來找本相?”

歐陽樞文聽這語聲倒像心存怨望,也一笑:“相爺,您觀如今皇上,是否為中興英主之相?”

季同貞長嘆了一聲:“假以時日,或可成就明君,但我怕時間來不及了,皇上畢竟太過年幼。”

歐陽樞文道:“季相如何作此悲聲?”

季同貞搖了搖頭:“駙馬你為官宦出身,到底於民生生疏,且又不在朝日久,不知底裏。如今江南一帶糧價飛漲,糧價已從去年的每升十余文漲到四十六七文,此實為不祥之兆。我如何對那些世族如此深惡痛絕,實是他們在此未免沒有推波助瀾。無論朝代如何變更,他們始終牢牢掌握著良田土地,不停買入擴張,又為了一族一家的利益,控制糧價。江南雖然土地肥美,卻牢牢都掌握在世族手裏,佃農無數,大半農人竟然都是無地的!世族雖不入朝做官,卻通過婚姻嫁女以及土地,牢牢掌握著土地這些權利,是地方上無冕之王。”

“所以朝代如何變更,不影響他們詩禮傳家,不影響他們所謂的行善一方,他們不在意上頭天子是誰,但如今看到有機可乘,又尋隙前來,著實可惡!”

“駙馬,如今卻是形勢危急,搖搖欲墜,我恐等不到皇上長大親政之時,咱們大燕就得亂了。你恐怕不知,各地多有民變之事,西南有白眉教,東邊有太平山匪,踞山而居,招兵買馬,已成氣候。更有各地藩王蠢蠢欲動,擁兵自重,你可知道西平太守,被逆民給斬了頭顱嗎?此事秘而未宣,但形勢如此,我只怕哪一日哪一事,便如天雷引燃山火,一發不可收拾了!”

歐陽樞文悚然道:“竟已到此等境地?”

季同貞嘆息:“大長公主既在皇上跟前能說些話,還請駙馬進言,請說服皇上,世族之女,萬萬不可為後,否則後族之亂將再起。君不見承恩侯,雖說也是貴勛,但到底只是舊日武將功勛之門,其實根基不深,皇太後到底也眼界有限,只在內宮騰挪,若是換上根深葉茂的地方世族之女為後,那亂國之端,便在須臾之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