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萬艷書 上冊》(2)

鳳將雛

癸巳年,八月。

顧萬蟻、阮寶艷、祝書影,三人一同靜立在這條流溢著脂粉香氣的胡同中,沉默地彼此打量著。這是她們初次的相見,誰也無法預料到,此去經年,她們的命運將漸漸纏繞在一起,纏作一條越收越緊的繩套,落入繩套的將會有這世上最英俊、最強悍、最危險、最詭詐、擁有著至多財富與占據著至高權位的男人們,最後,還有這古老而龐大的帝國的國運。

但這一天,她們只是三個前途未蔔的懵懂少女,被各自的末路一起送到這一扇緊閉的門前。

門的兩邊懸掛著石青底泥金板書,聯句對曰:“因令朗月當庭燎,不使珠簾下玉鉤。”[3]楣上是一塊五尺長的迦南香匾,匾上三個蒼秀大字:懷雅堂。

門開了,探出來一個老媽子,她一說話,嘴旁邊掀起好幾道陰紋。“都到齊了?辛苦你們幾個跑一趟,喏,這些拿去吃茶。三位姐兒,隨我這邊來。”

幾個押人的牙婆領了賞銀退下。萬蟻、寶艷、書影跨過了門檻,那老媽子便把門在她們背後牢牢地關起,門扇發出了“咿呀”一聲,好似哪家女子幽怨的唱嘆。

三個女孩兒隨著老媽子穿過了曲院回廊,便見一座家堂。近午的晴照落在堂前,花影間立著幾個仆婦,正中是一位妙齡女郎。女郎穿著青縐衫兒,卻是

一對水粉袖子,右手的手腕上墜著一只細長錦袋,袋口微露出一小截竹簫的簫管。她的人生得豐眉秀目,笑起來一口白糯糯的細米牙,“喲,你們怎麽才來?害得我好等。你們也是白姨親自挑上的嗎?”

寶艷、書影都不答話,唯有萬蟻怯生生地問:“白姨是誰?”

“白姨就是白姨,”女郎的妙聲洋洋盈耳,又將拴著簫袋的手向上稍稍一舉,“那一天,白姨到我們院子裏來相人,我們十幾個姐妹站成一條線,白姨一眼就瞧上了我。她見我手上掛著這個,就問我是不是會吹短簫,我說‘是’,她就讓我吹奏了一曲,完了連名字也沒問,光沖我一努嘴,便算是挑上了。昨兒晚上又來了個老媽媽將我驗看過一番,今兒就送來了這裏。你們呢?你們可也是一樣?”

萬蟻羞赧垂首,寶艷冷著臉不則一聲,書影擰了擰眉頭,把臉掉過一邊。

女郎見誰也不答話,牢騷道:“還沒出道呢,一個個倒先端起紅人的架子來了。”她又驀地裏改顏,急迎上前幾步,道了一個安,“白姨萬福。”

一陣環佩叮當之中,白姨被一群丫鬟老媽子簇擁著自一扇軟屏後飄然而來。她年紀有四十上下,體態纖秾合度,面皮如粉搓,兩彎眉修得和細絲一般,一雙秀目眼角微痕,笑起來更覺沁人心脾;男孩們願在這樣的眼睛裏玩耍,男人們願躺在這眼睛裏過夜。

她笑微微地掃視著諸女,正身站定,言道:“我姓白,是這‘懷雅堂’的掌班媽媽。照理說,不管孩子是個什麽樣兒,便是醜的瞎的,當媽的也得認下。但我這個當媽的可不同,我有權挑選我的孩子,而且我只選那些最漂亮、最有靈氣的。瞧瞧你們這一張張小臉蛋,個個都是造物的寵兒,現在,你們是我的寵兒。”

後頭有個頭梳雙丫髻的使女捧上了一只朱紅漆盤,盤子裏置著筆硯,另有一疊子紅蠟箋。

“身為人母,頭一件大事,自然是替孩子們取名兒。”白姨伸出兩手,她手上戴著一副鞣制得薄軟非常的黑色皮手套,套筒深入袖內,不露一點兒肌膚在外。她拈一張紅箋,揀一支玉管細筆,先走來萬蟻的面前,“當日相人的時候來去匆匆,也不得空問一問你的姓名,如今只當咱們母女倆重新廝見過罷了。孩子,你原叫什麽名兒?多大了?”

萬蟻把兩手搓弄了幾下,溫暾著聲音說:“我叫顧萬蟻,馬上滿十四了。”

“萬蟻?是哪兩個字?”

“就是,嗯,娘說我出生那一天,屋子裏爬滿了好多螞蟻,所以他們就管我叫‘萬蟻’,也叫‘小螞蟻’。”

“這個名兒倒有意思,不過‘螞蟻’的‘蟻’說起來不雅。”白姨所戴的皮手套絲毫不影響其手指與手腕的靈活,只見她運筆如風,在紅箋正中畫出一個烏黑光亮的楷字,“換成這個字好不好?”

萬蟻的臉窘紅了,“我不識字。”

白姨解釋說:“這是‘漣漪’的‘漪’。你長得這樣甜,甜得蕩人心,故此咱們就取了這個字。你可願意呢?”

萬蟻兩頰上的緋色又加重了幾分,她皮膚明潤,頰帶桃花,一張端端正正的蛋臉,一雙杏核眼,眼中似醞釀著三春煙雨,軟軟撲在人面上。她仰望著白姨,又對那墨字看了看,“聽憑您吩咐。”

白姨也開顏一笑,便又添二字,寫就了“白萬漪”,將紅箋擱回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