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艷書 上冊》(5)

紲塵羈

書影病愈,已是中秋正十五。這一晚,墨藍色的天幕拱出了一盤滿月,光輝傾瀉,如滿地積素,就連相隔兩層院落的走馬樓也透出了幾分落寞,不比往夜喧嘩無休。她正呆坐在床頭望月,就聽——

“客人的局賬都是在一年三節時結算,這陣子各家結賬,沒什麽生意,倌人們也全都去勾欄胡同拜花蕊娘娘了,所以咱們這兒常日裏熱鬧,過節倒冷清。”笑語先傳入,跟著白姨就走進來,她的臉背著光,看不出年紀,只看身形婀娜而裙帶飄飄,似月裏降落的嫦娥。侍婢小嬋隨在她後面,兩手裏抱著一只包袱,默聲放來了桌上。

“天涼了,我叫人給你們裁了新衣裳,明兒就換上吧,”白姨說著,把自個兒手裏頭的一只大盤也放下,盤裏疊落著各色月餅,“還有應節的,這是你們在這裏頭一個中秋,多吃些。這是蓮蓉餡的,這是椰蓉餡的,豆沙餡,水晶餡,哦,還有這個,雲腿餡。佛兒,你吃這個。”

佛兒的人才走近,眼神就朝後退縮了一下,“我不吃雲腿。我不吃肉。”

“我聽廚房說了,”白姨擺弄著月餅道,“還長身子呢,不吃肉怎麽成?”

佛兒只是固執地搖搖頭,“媽媽,我不吃肉。”

“為什麽?”

“不吃就是不吃。”

“我若叫人強逼你吃呢?”

“那我也不吃。”

“手腳一捆,嘴巴一掰,還由得了你?”

“那媽媽就得準備好抹布。”

“抹布?”

“回頭抹幹凈地上的血。”

白姨失笑,“怎麽,又一個要鬧自殺的?”

“我不自殺,誰逼我,我把誰給殺了。”佛兒的臉仍不脫稚嫩之氣,但那兩道直飛額際的烏翠劍眉、那一對見佛殺佛的冷麗眼眸卻讓人無法對她的狂言付之一笑。

桌上有一副陳舊的落花蝴蝶燭台,借著半邊的燭光與輕掃而入的月光,白姨仔仔細細地端詳著佛兒,“越看你,越覺得和我那位故人‘小佛’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但你和她的性子卻天差地別。媽媽很高興你這麽像她,又一點兒也不像她。”

伴著“小佛”這個名字,佛兒的臉孔一下子抽緊,白姨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卻只聲色不露地一笑,“不吃便不吃,以後我叫他們每餐多弄幾樣素菜給你,將來你會成為整條槐花胡同裏最苗條的,翠袖驚風,掌上飛燕。喏,這個玫瑰餡的,給你。”

她把月餅送進佛兒手裏,就含笑掉過頭,另拈起一塊月餅遞給在一邊默聲久候的萬漪,“你也吃。”

萬漪似乎嘴裏含著什麽話,卻又吞下去,她兩手捧過月餅,低眉順眼道:“多謝媽媽。”

“我的萬漪最乖。”白姨一笑,再一次托起一塊月餅走來通鋪邊。

書影把兩手撐著鋪板,夾著肩枯坐,一點點把雙眼轉過來直戳在白姨臉上。白姨笑吟吟地拿著那月餅,她手上依舊戴著手套,這一雙的顏色是深寶石藍,薄薄的皮子浮著一層瑰麗色澤。“不喜歡,等我走了,你大可以把它扔掉。不過我既在這裏,你就得接好。”

她們的目光相抵在一處,如同兩對纏鬥的獸角。書影率先不敵,她低下眼皮,隨後舉起了一只手。白姨志得意滿地笑著,把月餅放進她手裏,“明兒你們的老師‘貓兒姑’就來了,這是你們最後一個懵然無知的夜晚,正趕上中秋佳節,就借著節日好好紀念一下吧。”她又笑了聲,就旋身冉退。

待白姨拖在身後的影子也消失,書影就一咬牙,把手裏的月餅重重擲去了墻上。萬漪覷了她一眼,悄悄放下一直握在手裏的月餅,取過屋角的笤帚,把摔碎的餅塊、餅渣一一掃去,又從懷中摸出來一塊碎花綢巾,為書影揩掉手上的殘屑。

佛兒早捏著自己的那塊月餅吃起來,一面將冷汪汪的兩只眼注望著萬漪的手巾道:“玫瑰餡也沒多好吃,我看把有的人放進嘴裏頭嚼一嚼,倒吃得出‘梅香’來。”

自來戲文裏丫鬟的名字多叫“梅香”,“梅香”也就等於是“丫鬟”的代稱。萬漪縱沒念過書,豈能聽不懂這個?小臉上就不由顯出了一絲羞惱來,“你說誰?”

佛兒幹脆掉過了臉面和她對視,“誰沒事兒就圍著大小姐忙前跑後,我就說誰。”

萬漪發了急,卻也還是輕聲細語的:“這幾日書影小姐病著,那些個老媽子服侍得粗手大腳,我從旁照顧些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幫手也罷了,還老是無端端說風涼話。就是頭一天來時我觸犯過你,也和你賠不是了,你幹什麽處處針對我?”

佛兒哼道:“我就是看不慣那種天生的奴才秧子,又窮又賤,非要伺候人才舒坦。”她又咬一口月餅,轉向了書影揚一揚下巴,“我說祝大小姐,你也細瞧瞧,那丫頭手裏的綢巾就是院子裏相人時送的吧?她還留著當寶貝呢!你就讓她拿這玩意替你擦手,也不怕味兒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