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萬艷書 上冊》(8)

有緣孽

白鳳言而有信,當日就與白姨進行了一番交涉,處理完這樁事,天色已近黑,忽接到尉遲度派人送來的口信,命她去府中服侍晚飯。白鳳便趕忙換過衣裳,又叫憨奴來替她梳妝。

憨奴打散她發髻,先拿一把銀梁小竹篦把白鳳的頭發細細地篦過一遍,一壁低聲問道:“這麽說來,媽媽是同意了?”

白鳳自己拿著一個黃銅小矬子,慢悠悠磨著指甲道:“媽媽的意思是,叫那小丫頭白天到我這兒來做丫鬟,晚上卻仍回後院和另兩個小雛兒一起睡,一頭受著當丫頭的罪,一頭眼見人家做倌人的好,自己熬不住做回倌人。到那個份兒上,媽媽說,她可就沒底氣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受罪?給姑娘當丫鬟怎麽會受罪?那可是世上最享福的事兒了。”

“你這小嘴兒就會哄人。”

“全憑姑娘疼我。”

“我一出道就是你服侍我,情分是別個兒比不了的,何況你忠心耿耿,自然招人疼。好像從前那個麗奴,雖也是和你一塊兒跟著我,但就只知一味作耗,我豈有好果子給她吃?”

一聽到“麗奴”,憨奴就打了個冷戰。但她眼珠的移轉間隨即透出聰明來,一張五官單薄的小臉一歪,攏成蟬翼的兩片鬢發隨笑容而顫動,“麗奴是活該!那姑娘是打算像處置麗奴那樣……”

白鳳翻了她一眼,“你想哪兒去了?我不過是說,我會使些零碎手段對付這爵爺家的小姐。”

“呵呵,姑娘若使出手段,那要不了兩天,她就該像媽媽說的,自請做回倌人去了。”

“這一次媽媽怕打錯了算盤,這小丫頭看著像是個不世出的犟貨,越刁難她,沒準越跟你逞強到底。”

“那姑娘還把這事兒攬上身,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還不是為了我那一位盛二爺?”

“盛二爺”這三字,在白鳳所說的無數字眼裏頭,其滋味與力道就如同千杯寡酒中的一壇十八年女兒紅,直接從她喉管裏湧出來,熨燙著舌尖。

憨奴微笑一笑,以同樣親昵的口吻道:“二爺也是多管閑事。”

她們口中的“二爺”自然是安國公詹盛言。白鳳含嬌帶嗔地把他念著,斜挑了眼眉,便更顯出目色的幽深來。“他那個牛脾氣你還不清楚?我要不幫他,他就拆了這懷雅堂也非得自個兒把那祝家的小丫頭弄出去。他和九千歲的關系原就微妙,多年來全靠我在中間周旋才換來二人的相安無事。倘或節外生枝,聽任二爺和一個罪臣的內眷牽扯不清,因此而觸怒了九千歲,那可太不上算。”

“姑娘對二爺從來都是這般地真心實意。”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在裏頭。二爺逞一時的俠義將這小丫頭贖出去——即便媽媽肯放人,九千歲也不介意——那該安置在哪兒?難道真打發去做婢子不成?還不是當個千金小姐養起來。男人家是最易由憐生愛的,女人家卻多是由恩生愛。他們倆一個對一個憐惜有加、一個對一個感激備至,長日相處還得了?”

憨奴啞然失笑,“姑娘也太多慮了,那丫頭才十一歲,毛都沒長全呢。”

白鳳從鼻孔裏哼一聲:“雨沒停,你怎就忘了‘未雨綢繆’這句老話?二爺雖無意,但他那一副儀表氣度、一份財富地位就是活活的惹事根苗,天下的女子簡直人人願得而夫之,稍微疏於防範,就會被鉆了空子。”

“這樣看,姑娘還是盼著贖身嫁給二爺去?”

“我可不就這一點兒盼頭?就怕是我一廂情願。”

“姑娘不比別的倌人,不光是有錢就能贖身嫁人的。當初好容易巴結上九千歲,請神容易送神難,再想脫身可沒那麽簡單。不過姑娘,反正你對九千歲的恩眷並不戀棧,幹什麽不就坡下驢呢?前幾天那個什麽、什麽憐,就把她捧上去伺候九千歲,咱們也借機全身而退,不挺好嗎?”

白鳳矬完了指甲,就把那矬子往妝台上一撂,“好什麽好?!玉憐要上位,肯像我這樣子盡心竭力在九千歲跟前調護二爺嗎?二爺他素來放浪無檢,只管飲酒縱性地胡鬧,全京城的官兒都快被他得罪完了,指不定哪一天就惹毛了九千歲。九千歲又是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到那時我要不能以側近之人的身份為二爺設法脫罪,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像翊運伯一樣被押到西市上一刀兩段嗎?我一個人的盛二爺,我一個人護著,誰來我也不放心。”

憨奴微愁道:“可姑娘總這樣兩頭兒熬著,年紀也一天大似一天,幾時才能夠托身得所,圖一個後世安穩呀?”

“我們這號人還能打算那麽遠?走一步看一步吧。何況就算九千歲消除了對二爺的疑忌,又容我贖身許嫁,我想跟著二爺進安國公府也照樣是障礙重重。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