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萬艷書 上冊》(9)

豆蔻懷

雨後的秋風更增寒意,一跨出門,書影就打了一個寒戰。

昨天白姨傳話,說已將她撥給了白鳳,叫她晚間仍回西跨院去睡,但白日裏須得去前樓盡侍婢之責。書影一步一停,好久才來到那一座走馬樓,又在白鳳的東廂房前挨蹭了一陣,終是舉手輕叩了兩下門。

應門的是那個叫憨奴的大使女,她一句話沒說,扭身抱了兩件衣裳就丟過來,“換上。”

衣裳直蓋住書影的頭臉,她把它們扯下來,才見是一套婢子青衣和背心,舊也罷了,只太薄了些,活活是一層一搓就破的紙。她稍顯遲疑,已聽那一頭冷嘲熱諷了起來:“你這一身還是前兩天過中秋媽媽給的吧,又暖和又體面,丫鬟的行頭哪裏比得上?趁早回後頭和貓兒姑她老人家學藝去,三兩年出了師,好看衣裳由你挑,官家小姐都比不上當倌人的。”

憨奴只見自己的話音才落地,那小女孩就神色一緊,二話不說脫下了簇新的小襖,換上舊衣。她暗道這果然是個吃硬不吃軟的,因此愈發板起了臉來,“你既換過了丫鬟的衣裳,那就是丫鬟了,以後再想起擺小姐款兒,這屋子裏可沒人認。嬌奴、秀奴,過來。”她手指著兩個匆匆自裏間跑出來的半大丫頭向書影道,“你便聽她們兩個的,先幹些雜活兒,等姑娘起了床再進來服侍。”

嬌奴和秀奴含笑將憨奴送入後堂,就一起把臉一垮望向書影。那才換的舊衣在書影身上嫌短不少,襯衣的袖管和兩段光光的手腕全露在外頭,羞得她一個勁兒地想把袖子放低一些,正在扯拽間,兩手裏卻被硬塞進一把笤帚和一只簸箕。“你把這堂屋的地掃一掃。”

書影擡起頭,也不知是嬌奴和秀奴中的哪一個,對著她把眼一翻,“當丫頭就該掃地,你不樂意掃,那還回去當你的小倌人。”

書影忍氣道:“我不是不樂意掃,只是沒掃過,不曉得怎麽掃。”

二奴中的另一個馬上就操著極刻薄的調子道:“曉得你是小姐,不會掃,可我們也不是從娘肚子裏爬出來就帶著掃把,不會你就學,莫不成直直地戳在這兒就會掃地了嗎?”

她把手一伸,猛一下扣住了書影的後頸,就把她壓得深深弓下了腰去,“給人當下女,第一件事兒就是彎腰。彎著,不許直起來,掃,動手,掃!”

書影但覺腔子裏一股熱血直頂上來,瞧這一班人有恃無恐的架勢,定是奉了主子白鳳的意旨。她雖想不透白鳳幹嗎要折辱自己,但那樣一個連人命都視作草芥的惡女幹出什麽也不稀奇,只是念及安國公詹叔叔對其一片拳拳信任,叫書影禁不住十分心寒。然而人在屋檐下,又何必徒起紛爭?何況爭也無用。因之她盡管憋得臉通紅,卻也不掙紮,躬身在那裏定了一會兒,右手就僵硬地劃動起來。

白鳳所住的這一套東廂房是七開間,堂屋又分了裏外兩卷,因此一共要算是八間房。除了南北盡間二奴不曾令書影進入,其余都是一間挨著一間地使喚她,掃完了地,又要抹桌擦椅、拂架撣簾。這一切全做完,午飯已送上,二奴只管舉箸大嚼,卻叫書影從一道窄梯爬進小閣樓裏去洗地板、擦箱籠。那閣樓是在正屋的後一卷蓋了一個夾層,等於將原來的一層分為兩層,二層專用於存放閑物,狹窄非常,即便孩童的身量也須貓著腰進出,在裏頭勞作的辛苦可想而知。

到了這陣子,書影的動作早已不復初始的生疏,顯得又熟練又流暢,仿佛生來就是個爬高上低的奴婢。但在她那一張稚嫩而持重的小小臉容上,總有些什麽比她直短到肘下的薄舊衣衫顯眼得多,猶如一身脫不掉的華服、一把摘不去的珠寶在目不可及的某處閃耀著。

而書影越是沉默,嬌奴與秀奴的話就越多。她們指責她、挖苦她、羞辱她,當這些都無法撼動書影一分時,她們上前來推搡她,“瞧你這樣子,我們都叫上了你的臉,你還裝聾作啞地不答應!

“總想著自個兒是小姐身份,如今被丫頭差遣,所以一肚子不服氣吧。”

書影剛從扶梯上爬下來,手裏還捏著塊抹布,就被這麽左推一下、右推一下,她連連趔趄著腳步,扶住了墻壁才沒有摔倒。“你們怎樣說,我就怎樣做,還不叫‘服氣’?”

“你口裏說著服氣,心裏頭還不知拿什麽話罵我們。”

“就是,一會子姑娘醒了,你也擺這一副死相出來試試看。”

還在說著,已聽得臥室裏頭有人高叫了起來:“姑娘起身了,都進來伺候。”

臥室在最南邊,裏頭山墻上懸一幅仇十洲的美人圖,又橫著一幅字,筆力不凡,寫的卻是晏幾道的一句詞:“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字畫下一張紫檀半月桌,上設著銅爐銅座,東頭的一樘繡簾後橫一張數進深的滴水床,床外擺放著一只三尺來高的小石獅子,獅首上還有個石鎖似的提環,說不好是哪一朝的古物,外表滄桑又古怪,與這香閨中的豪奢精秀格格不入,所以甚為打眼,一下就吸引了書影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