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萬艷書 上冊》(10)

歡相持

自書影被帶走後,白鳳就見詹盛言獨坐在窗前,他一拳抵住口面,嘴唇挨著扳指上的那一圈黑璋,默默無聲。

他究竟被思緒帶去了哪裏,她從來也沒弄清楚過,她曾試著問過他,他只似是而非地一笑,拿一句《莊子》來搪塞她:“吾喪我。”[27]白鳳聽不太明白,她覺得那大概就是說靈魂出竅的意思吧,他的靈魂飛出了他身在的這一所溫柔鄉,遠遠地離開了她。但白鳳也早就習慣了詹盛言的另一面:喝過酒之後,他要麽是快樂的王子,要麽是盛怒的暴君,但總是精力充沛、妙語連珠,而一旦酒精的作用退去,他就一副郁氣沉沉的模樣。方才要不是這一位祝家小姐,他絕不會多說一句話。他常常連續幾個時辰都沉寂得活像聾子和啞巴,白鳳能感到這“聾啞人”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極度的孤獨,她,還有她為他從世界各地搜羅來的一屋子好酒都無法觸及和安撫;她只能夠聆聽他無邊無際的沉默,直到再一次聽見他閃亮的靈魂回歸她身邊的天籟。

“什麽時候了?”他向她扭轉臉,陽光重重刷在他聳挺的鼻鋒與黑黑長長的睫毛上。

白鳳長籲了一口氣,“那邊來人催了兩次了,該走了。二爺,你換衣裳吧。”

他們要趕赴一場宴會,地點在揚州會館。雙馬大車載著二人來到會館外時,日頭已西沉,天際只余下半邊淡淡的霞彩。

詹盛言先下車,白鳳跟在後頭,國公府的侍衛與懷雅堂的婢女們一起簇擁著兩人往裏走。路上行人見這一對男女樣貌非凡且排場浩大,都駐足圍觀。

白鳳正施施然走著,忽聽得有誰在旁邊大叫了一聲:“白鳳!”

她循聲望去,就見曚蒙的天色裏,一名大漢由兩位仆役間的空子直插而入,他手拎一只木桶,又將那桶裏的東西對著她猛一潑。白鳳心知不妙,卻不及閃躲,只尖叫著將兩袖當頭一遮,她覺出身上挨了又濕又沉的一下,緊跟著一股惡臭就撲鼻而至,有個娘姨放聲大喊了起來:“天哪!鳳姑娘,這,這可怎麽辦……”

那漢子早已將空桶拋開,大笑大罵:“你個臭婊子,尉遲太監的騷母狗,你以為拿脂粉一蓋,就是個幹凈人了?呸!老子偏偏還你個真身!你個爛婊子,臭婊子!抖著一身的浪肉伺候太監,你個臟貨,他媽的比大糞還臟……”

事發太快,大家全傻了,唯有詹盛言霎時出聲怒喝道:“你們幾個,把他的嘴給我塞起來!”

侍衛們這才回過神來,擁上前摁倒那漢子,又扯了他的腰帶堵住嘴。

詹盛言回目向白鳳望去,她的身量比一般男子都還要高些,因而頭臉處並未被汙漬潑濺到,但穿的一條織金菊花通袖卻已被澆了個透,滿掛著淋漓糞水。看熱鬧的人們指點個沒完:“這就是那個白鳳?”“臭死個人了!”“本來就是個爛婊子,當然臭了。”“瞧她那屎蛋兒樣子,哈哈哈……”

白鳳雖老辣,可究竟也只是個二十歲的年輕女郎,且一貫風光,哪裏承受得起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潑糞羞辱?竟一動不動地木在那兒。

詹盛言當即把手掌舉起在半空中攏一攏,“你們都是吃幹飯的,還不聚過來?!”

他平日裏講話嗓音沉靜,這一聲卻直似獅子吼,竟將滿條街的喧囂都震得斷了一斷。十幾個侍衛忙快步趕來,個個身高膀闊,將詹盛言與白鳳圈在中央,裏外兩層一圍,怒目瞪視著四方雜人,揚聲驅趕。

詹盛言又在人墻之中叫道:“秀奴,衣箱!”

倌人出條子一向是有婢女攜帶衣箱的,裝滿不同款式的衣飾,好隨時更換。就聽秀奴“哎”了一聲,和一個小丫鬟擡著口小箱擠進來。

白鳳這才緩過一點勁兒來,通身亂顫地想脫去被稀糞潑臟的衣裳,十指卻抖得下不去手。詹盛言馬上撥開她的手,“別動,我來。”

他毫不猶豫地將兩手探入她穢臭不堪的前襟,迅速解開了衣帶,將整件長衣小心剝下,一面用衣上幹凈的地方抹拭著自己染了糞汁的手指,一面便向白鳳睇去。她臉孔低墜,是一捧將被碾落成泥的秋菊。

他把嘴唇往她眉心間輕輕一點,“跟了我這麽久,鮮花插在牛糞上,早該慣了,一點兒糞水也值得這樣?”

白鳳有些驚訝——她很少聽見他在清醒時和她說俏皮話。她凝目相望,他對著她一笑,款聲叮嚀:“鳳兒,你慢慢換衣裳,別著急,外頭的事兒我來處理。秀奴,伺候你主子。”

說完,詹盛言便把手裏頭的臟衣裳一卷,走到鬧事的漢子跟前。漢子仰躺在地,雖被塞著嘴巴,嘴裏頭卻嗚嚕個不住。

漸沉的暮色中,詹盛言一看清他的臉,就一愣,“盧淩?是你?”他擺一擺下巴,示意侍衛們為那漢子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