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萬艷書 上冊》(12)

在歧道

尉遲度的府邸位於崇文門東的後井胡同,詹盛言與白鳳在府門前下了車,又有兩頂軟轎把他們從穿堂一路擡進了內廳。廳門外把守著一溜兒鎮撫司番役,上前就來搜身。

詹盛言受傷的左邊小腿還綁著紗布夾板,被搜身的番役一陣拍打捏摸,碰痛了傷處,便“噝”了一聲。白鳳也在另一邊接受搜身,張口就叱:“臭奴才,公爺身上有傷,你那雙爪子輕著點兒。”

須臾搜檢完畢,番役們便分開廳門。廳內也照樣圍滿了頭戴圓帽、足蹬白靴的肅隊拱衛,個個刀槍在手,仿佛就等著一聲令下,好把來客剁成肉餡端上餐桌。

白鳳扶掖著詹盛言一起往裏走,這廳堂面闊足足有九間見方,繁華富麗,花燭芬馨,籠罩在一片清輝香霧之中,但他們卻自覺是走入了一座獸穴,那蹲守在盡處的野獸比虎還兇狠、比狼還狡詐,那是至為殘酷的萬獸之王,叫作“人”。

一張無邊無際的紫檀大桌後,尉遲度對他們點了點眼皮。

詹盛言卻愣住了,坐在尉遲度下首的陪客也把眼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突然間眼瞼一抽,從鼻孔裏噴出了一聲冷笑,“這才叫天道好還,昨兒還耀武揚威,今兒就摔斷了腿。”

詹盛言的神情也在刹那間為之一改,破口大罵道:“若非我昨兒手下留情,你這會子還大馬金刀坐在這兒?!起來,咱倆出去見點兒真章!你爺爺就摔斷了腿,也照樣弄死你這龜孫子。起來呀,徐鉆天!”

那人鼻青面腫,與豬頭相似,正是前夜裏被詹盛言拳翻的兵部尚書,外號“徐鉆天”的徐大人。

白鳳也有些吃驚,卻只拽著詹盛言道:“盛公爺,不可造次,九千歲還在這兒呢。”

詹盛言一副強斂怒火的模樣,鞋底磔磔地刮著地板,蹭著腿挨上前,“上公千歲在上,詹盛言謹參。”

尉遲度的身上是一件藏青氅衣,袖口翻起,露出一線深紅襯底,頭戴高檐珍珠冠,絕無一絲閹人常有的陰軟之氣,直是儀表雄壯,氣度恢弘。他先朝白鳳一瞥,似被她的一身光艷所惑,臉上浮動起笑意,又很快正色轉向詹盛言。他拿眼掃了掃對方邋遢不整的鞋襪,靜待其拖著一條傷腿參拜畢,方以發沙的輕音道:“你腿腳不便,休拜,起來。”

白鳳也對尉遲度壓下身子一福,便姍姍上前一笑道:“早先妹妹出條子,原是到這兒呀。”

她把臉沖著尉遲度右手邊的徐鉆天,侍坐其後的正是與她同院的倌人涼春。涼春妝扮得通身上下一味素雅,只在頸上環繞著一條兩指粗細的赤金寶石瓔珞圈,耳下也佩戴著一對絕大的金穿寶流蘇耳墜,顯出別樣的豪奢來。

涼春將一指輕點著自己顴上淡淡的小雀斑,指上也有一只富麗炫目的金寶戒指,那寶光直閃進她眼睛裏,分外調皮,“聽說盛公爺意外墜馬,九千歲特地設宴相慰。不過今日兩位同座,那是誰要剪誰的邊兒呀?”

“剪邊兒”的意思便是奪取他人相好的妓女,那自是因為尉遲度與詹盛言都是白鳳的客人,又不能把白鳳劈開兩截,這一席必有一人要受冷落,故而涼春有此一問。

白鳳素知涼春胸無城府,並不以她的調笑為忤,只啐了一口道:“小蹄子,就你話多。這是千歲爺叫的條子,我自該伺候千歲爺。”說罷她便一努嘴,讓跟局娘姨把自己的豆蔻盒子放在尉遲度前頭,自己就在他身後落座。

時至今日,白鳳已能百不失一地分辨出尉遲度與他的替身,她迎目一打量,便知這是如假包換的尉遲度,遂伸出一手在他臂上柔然一撫,一雙媚眼縱橫著秋水之光,“義父。”

這並不是詹盛言首次目睹白鳳在尉遲度面前的嬌態,但當她的手就在他眼前撫摸另一個男人時,依然有一塊粗糲的磨刀石擦過他的心。他躲開了眼睛。

尉遲度回望白鳳一笑,並未如何注意,倒是徐鉆天捕捉到了詹盛言的落寞。他眼睛裏還在充血,翻動之間,直流露出野狗吃死人一樣的兇相,“九千歲,昨兒卑職不過和鳳姑娘酒後說笑一句,就遭盛公爺的無理毆打,九千歲如今剪了盛公爺的邊兒,不可不防著他有不服相爭之意,對您不敬啊。”

詹盛言立即回神,舉手朝桌面上一拍,“放你媽的屁!鳳姑娘是上公千歲親口賞給我的,就算大家一同做她的生意,上公千歲也是高祖劉邦、前漢地位,我是後漢劉秀八代賢孫,你何曾見過孝子賢孫敢同祖宗相爭、對祖宗不敬的?我他媽就是要替祖宗爺爺教訓你,你算個什麽玩意兒,喝個鑲邊兒酒,還敢觍著大臉同鳳姑娘說笑!”

白鳳趕緊從旁打圓場,她明知詹盛言的右手已失去了所有知覺,仍舊扯一扯他的手道:“好了,公爺,仔細手疼。”一面又向尉遲度賠笑,“盛公爺來之前就喝多了,言語間或有不防頭,義父別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