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艷書 上冊》(13)

黑暗獄

陳七的暴斃最終還是不了了之。白鳳當然在尉遲度跟前為詹盛言盡陳無辜,又說盛公爺回去後對千歲爺感念得淪肌浹髓,又痛罵徐鉆天卑鄙無恥。不過徐鉆天到底也不肯承認自己與這件事有關,尉遲度只可當詹盛言開罪的人太多,有人欲借自己的力量除去他,而這一份生殺之權既然全操在自己的手中,並無什麽利害關系,便也不再深究。

因詹盛言摔壞了腿,他的母親大長公主勒令兒子從妓院搬回府中休養,但每隔上幾日,詹盛言仍會坐轎來與白鳳相會,有時只獨自默坐,有時則喚上三五酒友,通宵達旦地宴飲作樂。但次次前來,他都不忘問起翊運伯二小姐祝書影的近況,還時常有各種饋贈要白鳳轉交。

白鳳原本就多疑善妒,又對詹盛言用情至深,因此素日裏就是他對胡同裏哪一位倌人多瞧兩眼,她也要在心中掂三個過兒,如今聽見他一口一個“我的小侄女”,簡直令她滿腹都泛酸水,以至於全然無視這二人的年歲相懸,總感覺書影馬上要一夜長成,將詹盛言從自己的手中奪走。何況她那幾個近婢也總有意無意地煽風點火,翻檢著詹盛言送予書影的匣篋包裹驚訝不止,“天哪,這還有應節的一對玩意兒,翠玉打的茱萸、赤金雕的菊花,要說咱們二爺可也對祝家二小姐太好了!”叫白鳳聽見,更咬碎了銀牙,“二爺既對她好,我也該對她‘好’些才是。”

白鳳這一“好”,書影的日子可就加倍難熬。日日一換上粗婢的舊服,就變作“麗奴”,在其他婢女的嘲罵中開始辛苦又辛酸的一天:先將其他的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到白鳳起床,被她挑刺罵一頓,再開始打掃臥室,午後吃兩口半冷的剩飯,又爬進閣樓忙活到日落,回到後院時已然是筋疲力盡,好在萬漪總會為她留些飯食充饑。倘若趕上白鳳與客人夜宿在外——客人就是尉遲度,書影便也少挨幾頓訓;倘若白鳳要留客同眠——那一定是詹盛言,書影便不消進屋去伺候。且每逢詹盛言在這裏,憨奴就把書影看管得格外嚴密,絕不容她露面,只一次書影趁耳目不注意,在臥室外偷聽了一回。她只想聽一聽詹盛言的聲音而已,卻聽見他問起了自己:

“我那小侄女怎麽樣?為了避嫌,我也不好和她見面,可心中總惦記著。前幾次送來的吃食玩物她可還喜歡?”

其實他送來的所有東西全都被扣下,根本到不了書影手裏,白鳳卻大言不慚地笑說:“你又喝多了,才不是剛問過?二小姐好得很,這幾日又胖了些,她說謝謝你。”

“我哪裏擔得起這個‘謝’字?小侄女托我的事情毫無眉目,到現在也探不出她兩位姊妹究竟被轉賣去了哪裏,只依稀聽說在南邊。至於祝家大公子倒是很容易就查到其駐地所在,我已托人打點,先使他免受上司的虐待,再看看可有機會免除刑役。哎,你可別告訴二小姐,營救在冊人犯不好辦,還是等有了進展再說,省得她空歡喜一場。”

“行了行了,我被‘那邊’拘在府裏頭三四天不得空,好容易熬出來,你倒凈叨叨個不相幹的人……”

書影聽白鳳的聲音轉為黏澀,忙閃身走開,卻把詹盛言的話在心間回思不盡,半是難過半是感動,又牽記著兄姊與小妹,數夜不能安枕,就算入睡,也不停地做夢。

她反反復復夢見家人訣別的一幕,哭聲四起,父親擁抱了她,接著又松開了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夢裏頭,她追了出去,廳門外那一條熟悉的甬路變得好長好長,她追得兩條腿都快斷了,喊得嗓子也啞了,前頭的父親卻始終也不肯向她回一回頭。她再也跑不動了,哭著摔倒在地下,然後她就看見那一只死去的秋蝶正躺在她腳邊。蝶兒僵縮的翅膀忽一抖,撲動著飛向遠天。

這個夢總在這一刻醒來,醒來時也總伴著眼淚與嗚咽。睡在另一頭的佛兒拍著床罵聲娘,因口裏還含著香茶餅,有些嗚哩嗚嚕的:“你用不著照我們的樣子練習睡姿,那就四仰八叉睡你的,我們成夜裏被那老刁貓拿戒尺打起來不算完,還得聽你號喪?再他娘號一聲,一腳把你踹出去!”

“好了好了,這是被夢魘著了,她自己又不想,你別氣,睡你的吧,再罵一陣更沒的睡了。”萬漪也口齒不清地勸上佛兒兩句,又湊身到書影這邊來,撫一撫她的淚顏。

而自那一回竊聽到詹盛言與白鳳的私語後,書影再也沒聽見過家裏人的消息,填滿她生活的只有沒完沒了的活計。隨著她做活兒做得越來越熟練,憨奴便把洗洗刷刷的事情也分派給了她。過了十月份,天氣一減溫,書影的兩手、兩臂全生了凍瘡,還是萬漪每夜把生姜塊在爐子上烤熱了替她擦搓流膿的瘡口,“書影小姐,我年年都犯凍瘡,就用這個土方子,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