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萬艷書 上冊》(22)

空離觴

青年人擡起臉,直視自己的父親。

“父親,你說什麽?”

父親說:“鎮撫使白承如那王八羔子竟發動了六科十三道言官一同上本彈劾,誣告你我父子擁兵謀反。一旦罪名坐實,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詹盛言說:“我不走,白屠夫是我得罪的,有什麽叫他沖我來。”

父親給了他一巴掌,又捧住他的臉說:“好兒子,你忘了大巫女為何給你改名字了?”

大巫女名為“麗淵”,原是朝鮮國星宿廳[81]的巫女長。所謂“星宿廳”,乃是為國家祈恩避災的巫術官廳,由國巫主宰。然而李朝以儒家立國,儒生大臣們一直激烈沖擊著這一巫術機構,終致星宿廳被革除,廳中的老年巫女被處死,年輕巫女則被配給官員為妾婢。巫女長麗淵曾對王室立有大功,國王深憫其情,恰逢其時朝中選獻美女為中國的皇帝充掖後庭,他便使麗淵喬裝成女仆隨同這一批貢女遠赴北京躲避迫害,而麗淵所服侍的主人就是日後的靜貴皇太妃。太妃薨逝後,麗淵便接著服侍太妃的女兒大長公主——詹盛言的母親。

在詹盛言看來,麗淵與母親身邊那一大堆普通的婆子丫鬟沒什麽區別,如果非說有,那就是麗淵特別的寡言少語。但每當她開口,母親總是會屏息諦聽,因為麗淵常常能道出還未發生的事件,十次中有八次她的話都會得到應驗。而

麗淵所做的第一個與詹盛言有關的預言,就是說他本不該存在——她推算出詹氏夫婦注定命中無子。果然,母親在生下詹盛言的長姐後,其後整整四年始終未能再懷有身孕。母親求男心切,又聽信了一個道婆的鬼話,但只父親一回家,就要擺出“偷瓜送子”的“法陣”:把一個新摘的南瓜戴上虎頭帽,畫上五官,再叫四個男童敲鑼打鼓地送到夫妻倆的床頭,次日做成南瓜湯喝下,據說南瓜與“男娃”諧音,這樣就可以一索得男。母親喝掉了數不清的南瓜湯,父親更是煩不勝擾,大吵了多少回,以至於過家門而不入。麗淵終於看不下去了,這才說出有一個法子能夠延續詹家的宗脈,但此舉是逆天而行,恐怕有後患。母親卻執意求子,麗淵便請來了一尊泥胎娃娃,命詹府上下將這個泥娃娃尊為“大少爺”,香火上供,念咒作法,求其為詹家招弟。次年,詹盛言出生了。由於他是這個娃娃招來的,所以詹盛言自己也要把這娃娃當作大哥,他雖然是獨子,卻成了“二爺”。十二歲之前,詹盛言一直跟著母親住在北京的公主府,每一年都會看到麗淵搭起七星台,為他那一個“娃娃哥”過壽增歲——那時候,他的名字還叫作“詹勝言”。

詹家是以武功世襲的侯爵,到詹勝言時排輩為“勝”字,這一個男孩子也的確是天降的千勝將軍。他十二歲離京遠赴遼東,被官居遼東總兵的父親詹自雄收在麾下親身調教,還不過十六歲時便已輔助父親大破來犯的韃靼騎兵,取得了十年來未有之大捷。朝廷為此在廣寧城敕建了功德坊,詹氏父子一時間引天下側目,但母親發自北京的急信中卻無一字的賀詞,只說巫女麗淵斷言大禍將至,詹家滿門難逃劫數,唯二爺一人或能得脫,但必須將名字中的“勝”字改為“盛”,才好以子平術[82]推改命局。詹勝言從小就知道父親最討厭母親的這一位陪嫁麗淵,背後都管她叫“烏鴉婆”;父親甚至也不怎麽喜歡母親,詹勝言親見過父親和營妓在一起喝酒的樣子,比在貴為公主的母親身邊快活得多。果不其然,父親接到信就是一通大罵:“你那個公主老娘就是見不得老子好,老子出生入死才掙下這一份功業,她馬上就叫這烏鴉婆來咒我!呸!老子大吉大利,你個烏鴉婆才有他媽的狗屁劫數!”罵夠了,詹自雄把兒子詹勝言叫來跟前,告訴他他以後叫“詹盛言”。

此時,距白承如將陷詹家於大逆之罪,僅只三個月。

“三個月前你母親來信叫你改名,就說只有你一人能避過這一劫。如今她已入宮面聖,若陳冤成功,你再折回來也不遲,若不成,你就直接過江逃到朝鮮。”父親永遠是軍人做派,單刀直入。

詹盛言一咬牙,“那咱爺倆一起走。母親是皇姑,就算駙馬家的罪再大,也不礙著她。”

父親勃然作色,“臭小子說什麽混賬話?這一走,那就真成了造反了!不走,要殺要剮隨他去!只可惜老子一生為國賣命,渾身上下都是蒙古人留的疤,最後卻沒死在蒙古人刀下,倒死在自個兒人的嘴皮子上。”

詹盛言到底是年輕,一聽見父親提起“死”,眼淚直在眼眶裏沖撞,“父親,要麽兒子留下和你一起死,要麽你和兒子一起走,反正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