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萬艷書 上冊》(23)

故舊回

雲動影來,金茫茫的陽光自天空中傾瀉而下,滲入了窗紗,流湧了滿室。現世溫熱,舊事退場。

詹盛言自追念中醒過來,發覺兩眼潮熱。他趕緊仰首,喝光了手中那一瓶酒的最後幾滴。他對自己究竟向白鳳講述了多少細節毫無記憶,但他確定他沒有告訴她:在遇見素卿前,他從未對誰有過那麽炙熱純粹的愛與戀,而在素卿離去後,他也再不會那麽去愛誰——即便面對著未來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也總有些什麽,是只屬於丈夫一個人的。

“就是這樣了。”作為終結,他如是說。

白鳳倒是落了淚,她拿帕子擦拭著余淚問:“後來那一段,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搖一搖頭,“大巫女麗淵拿符咒把我囚禁在密室,直等一年多以後案子平反,我才被放出來,神智漸清。素卿她,一樣被麗淵施展了法術——”

“什麽法術?”

“我也說不清,反正在短短的數月間就教會她漢家禮儀、歌舞體態,改了個名字就充作李朝貢女,由家慈獻入宮中。照說素卿她也被法術控制,根本不曉得我被關在哪兒,可入宮的吉日,就在即將登轎前,她突然就掉頭朝我這裏來,在密室外叩行了一個大禮。其他人都當是李朝習俗,向寄居的宅邸拜別,不過我明白,素卿那是在和我告別。那些日子裏,我每日都被人灌下一碗符水,終日渾渾噩噩,什麽也不記得,卻清楚記得那一天,一分一毫,鏤心刻骨。”

白鳳淚光瑩然地睇著他,“那是你們最後一次相見?”

“嗯,”他把扳指貼在唇邊輕擦著,仿似在猶豫,但隨即就很肯定地說,“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

“之後呢?”

“之後就用不著我多說了。素卿入宮後,鬥倒了你的長姐白貴妃,又取得了你養父陷害我詹家的罪證,一並揭開他自己收受賄賂、結交疆臣的內幕。這些你也清楚。”

“我從來沒想到過,毀掉我們白家的那一個韓妃居然會是你的……”白鳳猛一個激靈,“可韓妃她最後,她最後被太後……那是真的嗎?”

詹盛言的腮角如山丘一樣高高鼓起,而他的話音也像是跨過了座座山丘才來到口邊,“是,是太後下的令。太後原先也寵信你長姐白貴妃,因此對她被賜死一事引以為恨。同年五月底,在避暑行宮裏,太後趁皇帝外出行獵,聲稱韓妃身為異族女子,卻掩袖工讒,從而引發後宮勾鬥、前朝紛爭,乃妖孽所化,為避免褒姒、驪姬[91]之禍,派人將素卿拋入了魚池,溺斃沉塘。”

白鳳在自己的唇舌間找了一個遍,只找到一個名字,“西施……”

驟然之間,詹盛言手裏的空酒瓶“砰”一聲掉落在地,人跟著就崩潰了,捏著拳直打戰,“她一心愛我,我卻為仇恨把她送上了龍床!她虔誠服侍天命,天命卻叫她死無葬身之所,連一副遺骨也不給她留下……”

他心中的血窟窿又開始抽搐著作痛。那一次,他喝醉酒跌落進泡子河,他明明有力氣爬出來,可就是任憑自己頭朝下趴伏在水中,直到他的馬硬把他拽出那遠離塵世的忘川……這根本就不是第一次。他曾反反復復地問巫女、問仵作、問隨便哪一個看起來稍有修為的禪僧道士:一個人死去時——溺死時,會不會很痛苦,會有多痛苦?他們的答案沒有一條能令他滿意。因此他慢慢養成了一個無人知曉的怪癖:洗浴時,他不準任何人在旁邊,他要一只巨大的浴盆與一滿盆的涼水,然後他就會把頭臉全部沒入冷水中,把自己憋得快要爆炸,再在最後一瞬間把自己從水裏拉起,咳嗽和嘔吐。

水,是他離素卿最近的地方。在這裏,她是不是也像他這樣,感到思緒變

成了一波又一波模糊的耳語,所有的聲音又蛻變成扭曲的顏色?她是否感受到了無法呼吸的刺痛在胸口上的重壓,冰冷的流質灌入鼻腔和喉嚨所帶來的燒灼?她是否看到了合攏的眼皮之後漸漸升起一束模糊的光線?在那道光線裏,她是否看見他,如同她的倩影環繞著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窒息?

他只是想感受她曾經感受的一切,他不惜以生命的代價,只求換取她最後一刻的最為深重的痛苦,這是他所能找到的唯一一條通道,再與她相連,再向她傾訴他對她不了的愛與悔恨。

詹盛言猛地回過來一口大氣,他又能呼吸了。繼之他發現承接他的並不是沁涼的水,而是白鳳柔暖的懷抱。

白鳳把詹盛言的頭顱安放在自己的臂彎中,長久地抱持著男人和他的悲慟,這悲慟太沉了,沉得她肩臂與兩眼一陣陣發酸。“爺,已經過去十六年了,既然這麽痛苦,幹嗎不試著忘記韓姑娘呢?還記得嗎,你自個兒說的,只要你下決心的事情,一定會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