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萬艷書 上冊》(25)

兩簌簌

白鳳一直被詹盛言扶進了床內,仍不肯松開他的手。她把臉偎進他手掌中,忽就騰起了一股洶湧的委屈。她深吸一口氣,只為了不讓自己丟臉地哭出來,卻就此嗅見他掌心裏的氣息:藥香、墨香,還有些脂粉香,但並沒有她熟悉的酒香,星點兒也沒有。

她掙起身,如常日一樣拿笑容來款待他,“又沒喝酒嗎?”

詹盛言卻用毫無笑意的一雙眼眸遊視著她的臉、脖頸、胸膛……如同劊子手在精選下刀的位置。俄頃,他翻過手攥住她的手,垂注著他們交疊的雙手道:“我戒酒了。從前我喝酒,是總想在酒瓶子最底下找回‘她’,現如今我已找回她了。”

白鳳似懂非懂,“‘她’?”

“鳳兒,”他舉眸,與她的雙眸短兵相接,“你八成以為我是喜新厭舊,”他停下來,搖搖頭,“我只是重續舊盟。白珍珍就是韓素卿,韓素卿就是白珍珍。”

對樓傳來了一陣大笑,又有人在拍著手,似乎在給他們起哄一樣。

白鳳張動著嘴唇,“什——什麽?”

詹盛言把她的手扯過來摁住自己心口的位置,“我這一處傷疤的來歷,你從前追問過我好幾回,我沒告訴你實情……”

延載十七年的夏天,行宮中傳來了韓妃的死訊,公主府中的詹盛言甫一聞之便哀慟欲絕。他一遍遍摹想著素卿被溺死時的疼痛恐懼,仿似親眼看見她秀美絕倫的臉容被池水泡腫發脹,再被魚群一點點啃光……起初只是為了不讓自己滿腦子全都是這些——就像十二歲那一年頭一回上戰場後,父親給他倒了杯燒酒以驅散令男孩顫抖哭泣的血肉橫飛——十九歲的詹盛言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然而一杯到頭來卻演變成五杯、八杯、十杯,尤其當他發現一口氣幹掉整整一瓶後,素卿就會從瓶底鉆出來,一顰一笑,栩栩如生,他就再也停不下來了。他醒過來就喝酒,直喝到睡去,睡醒了先喝上一口以趕走宿醉,接著很快就醉倒……反正沒昏過去就一直喝一直喝,往死裏喝。

但有一天他喝了好多好多,真的是好多好多,腳邊堆滿了空掉的酒壇酒瓶,吐了個滿身滿地,可依舊無法稍稍緩解內心的痛苦,那混合著愛情與愧疚的痛苦,哪怕他已經把白酒、黃酒、法蘭西國和俄羅斯國的酒……全摻在一起喝,也打不過、扛不住。詹盛言徹底厭倦了這一場無望的苦戰,他很利索地從懷裏頭摸出了她留給他的遺物:那一把銀妝刀。他一手握著酒,另一手就推開了刀鞘。

酒精令他的手抖得太厲害,第一下沒紮中,不過第二下他就找準了位置,當他把她的刀在自個兒心臟裏攪動時,根本就覺不出疼,而後他直接暈了過去。

他在一聲幽幽的嘆息裏蘇醒,他張開眼,望見她。素卿跪在他身邊,兩手摁著他鮮血湧冒的胸口。他甚至能感到他心臟的一束束肌肉就在她手掌間收縮跳動,無比寧靜而甜蜜,久違的寧靜和甜蜜,就仿佛她的掌心才是他這顆心的家,而他自己的胸腔只不過是一所黑暗的水牢。

一股暖流淌入了全身的血管,他僵冷的四肢逐漸回暖,就在他有力氣擡起手觸碰她之前,素卿先將手向著他擡起,好似是為了令他看清楚她的手,她手心裏浮凸著一對疤痕,在復活那只野兔時,她手間也出現過一樣的疤痕。

接著整個的她就如同水汽一般散去。

驚急之下,詹盛言張開眼——再一次張開眼,他眼前是麗淵,他心上也壓著麗淵枯皺的手掌,麗淵把搗碎的草藥藥糊用力揉進他血淋淋的刀口中。她見他醒轉,松了一口氣就倒下去,再也沒起來。

“是麗淵救了我,可我心知不光是麗淵,因為那一把銀妝刀不見了,我自殺的刀憑空不見了!而這個——”詹盛言對白鳳舉起了右手,給她看他拇指上她早已看得爛熟、摸得爛熟的那一枚黑璋鹿骨扳指,“這個原已被素卿帶入了宮裏,卻無緣無故回到我手上。家慈和麗淵都說,我從未有過什麽銀妝刀,她們說這枚扳指也一刻沒離開過我的手,但我確定她們在騙我,她們只是想掩蓋真相。真相就是素卿救了我——她的魂兒救了我,那是她最後一次來找我,後來再不曾向我顯魂。我曾以為她是在怪我恨我,要不然,為什麽取走自己的信物,又把我的信物還回來?我可真笨哪,我的小仙女那麽好,她怎麽會恨我?她是叫我放下今生,以待來生,她是轉世投胎去了,這一世她就是——”

“白珍珍?”白鳳聽著這一番離奇的際遇,由不得心亂如麻,但她依然試著找出一條路以進入他的世界,猶如在黑森林中尋找一條遍撒著白石的小道,“二爺你別忘記了,韓姑娘她自己說過,人並沒有什麽前生來世,所有人的魂魄都會混同在一起,化入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