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萬艷書 下冊》(2)

何忍觸

翌日一早,白鳳去謁見尉遲度,歸來時卻懨懨垂淚。還是憨奴背過人說,姑娘心情不好言語無狀,惹怒了九千歲。而還不到第二天中午,安國公詹盛言與白鳳之妹白珍珍訂婚一事就已在槐花胡同裏傳得盡人皆知。

去年年中,白鳳遭人潑糞,今年一開年,她又被挪班的二龍搶走了在懷雅堂獨占鰲頭的風光,緊接著又爆出與九千歲起齟齬、與安國公斷交的新聞,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這位一等一的紅倌人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據不止一人說,撞見過白鳳在煙霧彌漫的房中獨坐嗟呀,形影相憐。

到了三月下旬某一夜,已在懷雅堂紮下根的龍雨竹攜妹妹龍雨棠在本屋大宴賓客,恰好同為“四金剛”的蔣文淑和楊止蕓也在席上,客人們酒酣之際,鬧著要湊齊金剛陣,硬是將對屋的白鳳也拽了來。

龍雨竹轉動著她那雙黑睛特大、光亮靈秀的雙目,假惺惺為白鳳捧了一杯酒道:“自從我搬來,哪一夜不鬧到四更天客人也散不了,多擾姐姐的清凈了。借這一杯酒,給姐姐賠罪。”

另一位“金剛”楊止蕓很當得起楊太真的那個“楊”字,一副妙軀高碩艷麗、曲折緊張,笑吟吟地也捧了一杯酒道:“真羨慕姐姐,我們哪一個不是時時客來客往,不是牌局就是酒局?唉,就是白給我們清凈,我們也享不了,虧姐姐有這一份境界。”

蔣文淑仍是那一種玉膚朱唇、清瘦可人的模樣,滿面瀟閑地倒了一杯酒,最末來敬,“鳳姐姐,我不特羨慕你,我還佩服你。近些年你一直只做著兩位客人,安國公這一去,姐姐就單單伺候九千歲一位。哎呀,算起來九千歲也有好久沒叫過姐姐的條子了吧,姐姐一人獨守,竟不是個朝秦暮楚的倌人,倒成個貞婦了呢,簡直該立牌坊。”

“四金剛”是齊名,表面上雖也姐姐長、姐姐短地熱絡親近,實際上常常為搶客人、拼名氣而傾軋不休。其中白鳳因受到尉遲度與詹盛言——一個有權有勢、一個有錢有身份——雙雙力捧,總強壓其他人一頭,令其余三女不滿已久,此際趁白鳳初顯頹勢,她們竟爾將彼此間的舊怨擱置一旁,同仇敵愾地踩低白鳳,擠對她花運衰敗。

這一點兒小九九,又怎能逃得過白鳳腹中的一把鐵算盤?她當即就放出金石相擊的冷聲,先行端杯回敬雨竹道:“姐姐不用歉疚,妹妹知道你已是盡力而為,前半夜在樓上和李公子睡,後半夜又假作出條子溜到樓下和張大人睡——喲,張大人在那兒呀,”她邊說邊拿眼睛點了點一位席間的客人,又回睨著雨竹笑道,“太辛苦了,要不然客人們挨到五更天也散不了。”

諸客嘩然,雨竹自己也是怛然失色。她與白鳳常年鬥法,深曉白鳳不服輸的個性,但以往鬥得再厲害,也只是暗潮洶湧,誰也不至於當眾抖出對方床笫之間的醜聞來。饒是雨竹機變無雙,也被鬧了個手足無措,一張娃娃面上的鼻中玉筋都垂下來一截。

白鳳早就仰杯自飲,又轉向止蕓道:“姐姐羨慕我的境界?我還羨慕姐姐呢。也就幾個月前吧,你還為了柳大爺跳槽差點兒在傅家東園把文淑姐姐撕打個半死,氣得放話說再不和‘那個小浪逼’同出一台,這一轉眼你們姐倆就又有說有笑的,嘖,這才叫境界,我就拍馬也追不上。”

止蕓曾因大客柳夢齋被文淑撬走而對其大打出手,但事發時只有幾位倌人在場,故此這件事僅限於坊間的捕風捉影,此時由白鳳口裏吐出,那就是側證確有其事,不僅是止蕓,連文淑的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

二人剛剛囁嚅兩句:“鳳姐姐你可真會——”“姐姐白說笑——”白鳳早將杯酒一幹,端了第三杯酒就直逼到文淑跟前說:“我可不敢講自己是不是貞婦,但姐姐可是個十足十的婊子。對了止蕓姐姐,”她半斜過眼朝止蕓道,“你可曉得柳大爺為什麽跳槽?就因為文淑姐姐在背後造謠說你姘馬夫。實際上文淑姐姐是倒打一耙,姘馬夫的就是她自個兒!是吧文淑姐姐?”白鳳笑轉向蔣文淑,將手裏的酒杯往她杯上重重一撞,“你們貴連班的車把式頭子,姓馬,據說下頭也和驢馬似的——”

“白鳳!”文淑潑酒而立,一向柔順淡然的五官糾結在一處,身體亂戰,“你瘋了!”

座無虛席的花樓之上一片肅靜,先前的嘩叫一一止息,無一人不屏息以聽。這些人早見慣了小班倌人含沙射影,但從也沒見過白鳳這樣地位的紅倌人當面鑼對面鼓地敲打其他紅倌人,叫當席許多官員們來看,這簡直就和某一位大員當朝死劾同僚一般驚心動魄,都等著看白鳳如何收場。

白鳳擡動起她深窈力透的雙眼在其他那三位“金剛”的面上輪轉一遍,收起了所有笑意道:“我瘋了?瞧瞧這一屋子男人吧,一個個滿臉滿肚子的猥瑣貪婪,給咱們拾鞋都不配!咱們卻只為了一台酒、一桌牌,就心甘情願地坐在這兒聽他們吹牛,聽他們的謊言和屁話,被他們戲弄侮辱,一邊受辱一邊賠笑!分明是清清靜靜的女兒家,過得卻比五胡亂華還要亂!心比天高,身似土賤,你們竟還要恬不知恥,自命非凡?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