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萬艷書 下冊》(3)

哀玉簫

白鳳自殺了。

自安國公和九千歲相繼絕跡後,就有不少久慕花名的脂粉客爭著要拜會白鳳這位“金剛”,但不管是誰,白鳳統統拒之門外。掌班白姨因早已將贖身文書還給白鳳,且又對她暗懷愧疚,故此並不逼她接客,白鳳也落得個長日清凈。但她雖然毫無生意,西邊的龍雨竹卻是門庭若市,客人來往不休。白鳳嫌人多是非多,故此常常出門相避,在野地裏吹簫遣愁,也不許下人跟隨。這一天丫鬟們午後來收拾屋子就不見白鳳的人影,還當她又躲出去了。憨奴在妝台上發現了一張紙,上頭壓著一塊石頭。白鳳素日裏甚少寫字,只有詹盛言以前偶爾動用筆墨,但壓紙的鎮尺全都是非金即玉,因此憨奴見到一塊一文不值的石頭,很覺得奇怪,不過她不認字,也沒太多想。而直等到深夜還等不回女主人時,她才猛然明白事情不對頭,急忙拿那張紙去問對面龍雨竹的一位客人,那客人閱後大驚,連叫“糟糕”。

“來生莫作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當白姨從憨奴手中接過那張紙並讀出其上簡簡單單的兩行字後,她的嘴巴也一陣發木,難以承受住每個字背後的重量。

在再三追問下,憨奴回憶起前些天,她曾陪伴白鳳一起去過泡子河,沿河皆是王公巨富的園林別墅,白鳳卻只把眼睛盯著空空的河面,吹了一首又一首簫曲。末一首,她單單吹了個開頭就停下,喃喃道:“難怪二爺喜歡來這兒跑馬,瞧這水多幹凈呀,真叫人想把整整一條河的水全倒在身上。憨奴,你說,要是我在衣裳裏塞滿石頭一直往前走,能不能走到最深的河底,永遠留在那兒?”

憨奴說她當時被白鳳的話給嚇呆了,白鳳卻又促狹一笑,把簫管收入了套中,“我故意嚇唬你的,你竟真上當了。得了,陪我去城裏喝兩杯吧,二爺從前教過我的:‘賴足樽中物,時將塊磊澆’[10]……”

“小嬋,聽見沒有?趕緊叫人去東城的泡子河找!”白姨火急火燎叫道,“所有人都去找!”

白鳳失蹤一事也馬上就驚動了尉遲度,他念於舊情,竟也派出了鎮撫司的番役們沿河尋找。幾十名番役與懷雅堂的下人們在泡子河找了大半天,最終,一名番役在岸邊發現了一支玉簫,簫孔裏全都是淤泥水草,簫口刻著一只孤單單的白鳳凰。

憨奴奔過來把那玉簫捧進了心口,失聲痛哭:“這是我家姑娘的!”

白姨也跟著掉了淚,而等她想起該向女兒白珍珍隱瞞消息時,已經太遲了。

珍珍從仆婦們的嘴裏頭得知白鳳投了河,當即昏厥過去,半晌後醒轉,一看清守候在床邊的母親,登時大哭了起來:“娘,我原說不成的,你非背著我訂下婚約,現下把姐姐給活活擠逼死了,你高興了吧!”

與珍珍同在細香閣的書影原本看見了白姨就躲,此刻也忍不住出來勸解,卻一樣被珍珍指罵了一通:“怨不得姐姐不待見你,果然你就替我招來這一段宿孽,我姐姐的死,你也脫不了幹系!”

正鬧得亂成一鍋粥,詹盛言也聞訊趕來。珍珍竟好似與仇人見面一般,先通身亂顫地指著他,完了又折回身子,拿床帳包裹住自己,將上頭的兩痕銀帳鉤也帶著簌簌發抖,“你還來幹什麽?!咱們倆完了!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一眼都不要,就為著無端端看了你一眼,瞧瞧我造的孽吧!”

詹盛言不比尉遲度耳目眾多、消息靈通,也是剛剛才曉得白鳳的噩耗,整個人已是懵然無措,只知低首自語道:“怎麽會、怎麽會?以我對你姐姐的了解,她一負氣只會爭、不會退,因此我才派這些人看守你,唯恐你姐姐遷怒於你,她怎麽會倒行逆施、自絕生路?不會的……”

珍珍原已哭鬧得筋疲力盡,這一霎卻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將床帳“呼啦”一扯,蓬頭跣足地直逼到詹盛言身前,“你既這麽了解我姐姐,怎會想不通她幹什麽投河?!幹什麽連屍首都不肯留下?!你說得很對,我姐姐一世好強,不服輸就要爭,哪怕和一個死人爭!看吧,她白鳳也能為你死,而且和你的素卿——和我上輩子同一個死法,她也押上了性命來愛你,現在大家扯平了,你再掂量掂量誰更沉,你更愛哪一個?”

詹盛言被逼問得喉中籲籲,無言以對,“珍珍,我……”

珍珍的聲音回旋降下,喁喁低泣著,又漸次提高,高至刺耳:“你還在這裏幹什麽?你禍害我們姐倆禍害得還不夠嗎?走吧,趕緊帶著你那些人給我走,他們守著我還有什麽用?你說叫他們替我防範鳳姐姐,那你倒是叫他們防著呀,他們看不見姐姐正從外面走進來殺我嗎?就在你眼跟前,把我殺死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心淌了一地血,他們看不見嗎?怎不叫姐姐住手,把她從我心裏頭拉走呀?!走!叫你這一幫飯桶給我走!你,你也給我走!不管我前世和你結了什麽孽債也好,從今往後,我再不想和你有半點兒瓜葛!還有你們倆——”她指住了白姨和書影叫道,“一塊給我出去,統統都出去!要不是你們,我怎麽會害死我的鳳姐姐?姐姐已經死了,你們這些個兇手還不滿足,還賴在這兒,難不成又要教唆我去圖謀誰嗎?鳳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手拍胸脯地跟我撂過話,說自己最會往開處想,定不會走窄路,可怎麽背過我你就跳了河,你誆得妹子好慘!天神佛祖,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