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萬艷書 下冊》(16)

倚危闌

無數人在目睹著這一幕,挨山塞海的擁擠中,他們又因為視線被遮擋、因為鞋子被踩踏或被某人的濃痰唾到而彼此推搡,高聲叫罵,跟著就在差役的鞭子下求饒,然後再一次試圖沖破維持秩序的長繩,好看清楚一些遠處被剝光的新娘子……處處是沖突、處處是混亂。

長長的一條街上,唯有一處如戰亂之外的桃花源,安然而寂靜。

看不見的繽紛落英由半空中撒下,落在白姨的肩上,落進她心裏,她那長久以來被悲慟啃噬的心第一次沉浸在恬美之中。她滿頭的白發綰得齊齊整整,發髻裏簪著一朵素藍絨花,胸前是那一條被數百差役長長拉起的粗繩,腳下是被懷雅堂十幾名護院圍護而成的空地,她就立在這一方凈土中,與白鳳相隔不足百步,相隔著大恩大仇的迢迢年光。白姨一眨不眨地盯著這一個全身只剩下血汙與黃沙的赤裸女子,恍然間重新望見了泔水裏那身裹幾片破布的小嬰孩。這一次,她從她,還有她孿生姐姐的身邊昂首走過,連看都沒看一眼。

“溫雪,涼春,丫頭們,安息吧!”涔涔的淚水由白姨的眼中湧下,她哽咽著低聲道,“珍珍,我的兒,娘的心肝寶貝,你也安息吧。”

她的手裏頭握著一串佛珠——這簡直像是刀與槍炮,你離不開它,你的敵人也一樣。

在白姨身側攙扶著她的是萬漪和佛兒,兩人的臉上全余留著目睹白鳳被血腥圍毆的震怖,她們不約而同地扭過臉,彼此相投了一瞥;謎團在她們交錯的眼神裏像線團一樣被抽出了線頭。

這線頭慢慢地拉長,變作了一條細長的地平線。從那一端到這一端,四處都遍撒著點點孤墳。遠遠駛來了一輛馬車,這車子在不久前差點兒就把車廂裏的兩個小女孩運送進惡狗的肚子裏。車在半道上停下,佛兒拽著萬漪下了車,直來在墳場間,把人一推推倒在墳沿上,“……如今咱們倆是合共一條命的吉兇禍福,誰也別想甩開誰了。你到底是如何開罪了鳳姑娘,麻溜兒給我交個底,我也好及早替咱們想一個應對的策略。”

一次次推抵後,萬漪終是哭著說出了真相的一部分:白珍珍是被白鳳所殺;但她隱瞞了另一部分——自己也是兇手之一。

即便如此,佛兒仍是被嚇得魂魄俱飛,“這回可真被你害死了……”她伸過自己那一對鴛鴦劍的劍柄捅一捅萬漪,“哎,我且問你一句話——”

萬漪聽過了那一句問話,掙紮了良久,點點頭。

佛兒問的是:“那封信,你還留著吧?”

二人回了懷雅堂,避過書影,萬漪拿來了自己的枕頭。她挑開一溜兒縫線,從滿把菊花和蕎麥皮中掏摸出一條繡花綢巾。這綢巾的用途原本是在挑選雛妓時檢驗其有無異味,但萬漪出身貧家,格外愛惜東西,一直留著這繡花的罕物,卻因此而遭到了佛兒的嗤笑。萬漪不好意思再把這綢巾示於人前,但又舍不得扔掉,只好謊稱弄丟了,實則卻將其縫入枕頭裏藏起。後來她在白鳳房中竊取錢袋時無意中發現了一封信,因暫時無可處置,便包進了綢巾藏於一處。此時連著綢巾一起取出,萬漪自己的臉先就像針紮一樣,生怕佛兒又冷嘲熱諷,好在佛兒只對著那綢巾撇撇嘴,並沒多說什麽。

萬漪趕緊又解釋道:“你別告訴我書影妹子。鳳姑娘總動不動就針對她,你那時候又說這信肯定是鳳姑娘的什麽‘把柄’,我才想著,要將來鳳姑娘再往絕路上擠逼我妹子,沒準靠著這封信還能夠壓制她。我存著這個心眼兒,也就沒聽書影那孩子的把這信給燒了。但她要曉得我還留著這個,一準兒不樂意。佛兒,你真別告訴她。”

“你不說這麽多,沒人把你當啞巴賣嘍,”佛兒急不可待地挑開那綢巾四邊,取過信來看,只讀了兩三行,她的眉頭就深深絞成了一團,“我說狗丫頭,你見沒見過鳳姑娘的字?這信上是她本人的筆跡嗎?”她擡頭一瞄萬漪,兩眼就一翻,“得,我問你這睜眼瞎也白問。”

萬漪見佛兒把那信翻過來掉過去地鉆研了一陣,完了就“啪”地將它往膝面上一拍,“我可也弄不懂了,死馬當活馬醫吧,咱們去找媽媽。”

雖然白姨的貼身丫頭再三申明“媽媽聽不懂話了”,佛兒依然死活不肯走,她拉著萬漪,伏在白姨的耳邊反反復復說著同一句。

最後,白姨木然的臉孔終於抽動了起來,像一具復活的僵屍,“你才說什麽?”

佛兒又在她耳邊說了一遍,雖然她確定白姨早就聽得個明白清楚:“珍姑娘不是自殺,是被鳳姑娘做局給害了。”

那一夜,白姨叫萬漪反反復復地為她講述事情的經過,痛哭了一場又一場,直到再也沒有淚水從她幹涸的雙眼中流出。她把佛兒帶來的那封信審視一番,又細細合起,“你們回去吧,對誰都不要提這件事,也不要提起我已經清醒了,回頭我會再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