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萬艷書 下冊》(17)

委黃埃

一夜間,槐花胡同裏冒出了無數傳言,有說白鳳在當夜裏就被毆打致死,有說是被放狗咬死,還有說被尉遲度賞給了番役們輪流取樂直到斷氣……眾說紛紜。

然而第十天,活生生的女主角便重回人們的視線。

消息飛過了每一座屋頂,這時候日正中天,本還是風月場裏的酣夢時分,但就連熬夜到最晚的倌人也從被中爬起,不及梳洗就擁出門。一炷香的工夫,胡同兩邊就全被各色人等塞滿了,倌人、客人、鴇母、夥計……每個人都盯著前不久才像金鳳凰一樣飛離此地的白鳳拖著她落敗的羽毛瞻顧徘徊。

她的樣子令人不忍直視,鼻子被打扁,嘴唇的半邊被撕裂,眼睛腫得一大一小,下頜也歪在一邊……總之這個曾經以美貌橫行於世的尤物,她現在這張臉再也無法喚起任何一個男人的欲望。但其實沒人注意她的臉,男人和女人都在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白鳳那令人咋舌的舉動。

她身上單披著那一件婚禮的大禮服,但禮服上的珠寶瓔珞已統統不見了,曾懸掛著珠串的銀絲一根根張牙舞爪地裸露著,一股股脫絲的五色繡線閃動著奇異的幻光。白鳳來回撕扯著這殘破的華服,口中不住地喃喃:“脫、脫、脫……”

一邊走,她一邊把它脫掉。她的腳下沒穿鞋,就從一地的塵土、煙灰、唾跡之上赤足踏過,禮服下的身體也全部赤裸,僅有的遮蓋就是一綹綹糾結的長發,依稀可見其下風姿如舊的豐乳長腿、葉葉腰肢,但卻覆滿了幹結的血與塵跡,仿似怪胎的鎧甲。

她赤條條地走出幾步,後面就有人撲上來,“姑娘,別這樣,多難為情呀……”

在她高挑的女主人身後,憨奴像一條小狗,叫著、嗚咽著,把被白鳳拋掉的衣裳重新給她裹起在身上。

白鳳卻根本不停腳,一路蹣跚向前,念念有詞:“脫、脫、脫……”

她又一次動手扯去了衣裳,赤身裸體而又正大光明地穿過人群,這與她以往打扮得和一只孔雀一樣出行時沒什麽不同,一樣被注目、被審判……只不過眼下,她毫不在意這一切了。她早已沉入了水底,她行走在太陽裏,在所有目光和言語所能到達的極限之外。

憨奴又撿起了那泥汙塵染的衣裳,追趕白鳳,“姑娘,穿上吧,穿上,別這樣,多難為情呀。”禮服的尾擺絆倒了她,憨奴一邊往起爬,一邊環視著兩面哀求道:“大家幫幫我,幫幫姑娘,求你們,幫幫姑娘……”

兩面長長的人墻中,沒有一個人不認識白鳳,但沒有一個人伸出哪怕一根相助的指頭,他們只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瘋了,這回真瘋了……”

瘋女人向著懷雅堂的方向走來。

最先轉開目光的是萬漪,女孩低下頭,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她自己也不懂為什麽會為了白鳳——為這個殘酷又惡毒的殺人兇手落淚,但她真心盼望能有人幫幫她。

“為什麽沒人肯幫鳳姑娘一把?幾天前,分明還都那麽巴結她……”

“那是幾天前,”貓兒姑的聲音並不見太多異樣,卻終是帶有一絲悵然,“如今鳳丫頭得罪了九千歲,幫她,就是和九千歲作對,誰願意惹禍上身?”

“那也不能就這麽盯著看哪。”書影帶著些義憤道。白鳳婚禮那一夜,她因追念白珍珍而不肯與萬漪、佛兒同去觀禮,雖事後也聞聽了白鳳的遭遇,卻終不及此刻親眼一見帶給她的震撼,由不得書影心潮翻湧,絕不忍再朝這悲慘的景象多瞧一眼,索性背轉了身去,把指甲摳著墻縫道:“這胡同裏難道還有誰沒見過人光身子嗎?就這麽死盯著鳳姑娘看。”

“他們看的不是鳳丫頭的光身子,”那種自負又不容置疑的神情回到了貓兒姑臉上,“他們只是喜歡看——每個人都喜歡看,看別人擁有一切,又失去一切。”

“咦,媽媽怎的不出來?”佛兒毫無閃避地盯著白鳳望了一陣,又扭頭回望院門,“看見鳳姑娘這樣,她準比誰都喜歡。”

“哦,”樹蔭裏的鳥兒叫起來,貓兒姑伴著幾聲鳥鳴道,“白家的已經走了,昨兒就走了。”

“走了?”佛兒一愣,“媽媽去哪兒了?”

“不關你們的事,”貓兒姑揚一揚嘴角,“你們只需要知道,從今後你們三個就是我的養女了,不能再叫‘姑姑’,而要管我叫‘媽媽’。”

面壁的書影猛然一震,向著貓兒姑仰起臉,翕動著嘴唇,努力想要說什麽。

貓兒姑對她斜瞥了一眼,擺擺手,“你不用怕,盛公爺托人給了我一筆錢,叫我仍照珍姑娘在時那般待你,我已同意了。不過我手底下可不容廢人,做個嬌小姐絕沒門兒,你就還做回你的婢女好了。”

最近一段時間,書影一直在擔心貓兒姑接手懷雅堂後又會強迫自己學藝接客,聽見這番話終於放下了心中大石,她將手扶著墻緩了一緩神,念了句“阿彌陀佛”道:“姑姑——媽媽,多謝您,我還想求您一件事,我、我想去一趟安國公府。您盡管讓人跟著我,我保證不逃跑,我只想看望一下詹叔叔,珍珍姐姐和鳳姑娘接連出事,他一定很不好受,我就想當面給他問聲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