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萬艷書 貳 上冊》(3)

二 秦樓月

柳夢齋在柳家大宅的一處偏院裏被關了整整十天,困住他的並不是門鎖和高墻——他可是個賊——而是虛榮。他的臉受傷了,他可不願被人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依然被父親揍得臉上開花。

十天後,傷口痊愈,但他左邊面頰上仍余留著一片瘀青未消,不過柳夢齋實在憋得受不住了,剛一解除禁足,他就出城打獵,晚上又請了一大班酒肉朋友到泡子河的別業裏開賭。友人中有一位乃是內閣首輔唐益軒的三子,名叫唐文隆。唐文隆所做的倌人恰好是蔣文淑的親妹妹蔣詩詩,所以唐文隆和柳夢齋算是“連襟”,兩個人原就年歲相近,又都是只知吃喝玩樂的紈絝,一來二去便混做了一處,交情日近。

唐文隆一見柳夢齋就打趣他道:“這臉上怎麽掛了彩了?不會是叫你們家老爺子給揍的吧?”

柳夢齋正在脫換獵裝,他扭過了因羞愧而漲紅的臉,把肩頭上嘰嘰咕咕的獵鷹卸給仆人,一面往那鷹背上作勢一敲,“瞎說什麽哪?今兒打兔子的時候,叫這家夥給我捎了一翅膀。”

馬上就有個人問說:“這是不是你自個兒捕來的那一頭?”

“可不,當初熬它,可熬了整整五天五夜!”柳夢齋大談起玩鷹養鳥的閑話,就把臉上的傷跡給搪塞了過去。

晚一些,各人叫的條子就陸續來到,男男女女加起來總有二三十人,胡混到後半夜,又開了一回消夜,方才漸漸散客。到寅末時分,只剩下末一桌,是柳夢齋坐莊在那裏推牌九,在身後替他開配的自然是文淑。文淑那一雙妙目已熬得發濁發紅,半是困,半是為滿屋子煙氣所熏。柳夢齋看在眼裏亦有不忍,便叫她自去歇息,“你先睡,我再玩兩把就來。”

文淑在後房睡下不久,神思迷恍時,猶聽得柳夢齋在外頭笑嚷著:“你得聽我的,押下門,這把下門活!”打一個盹的工夫間,聲息已盡落。她睡時並不曾放落床帳,此際見房中已亮得能夠辨物了,人卻還不見回來,她便起身去尋他。

門是虛掩的,一推開,前半夜還人頭濟濟的賭廳一片空落,只余下熏香與水煙的味道。文淑走幾步,但覺腳下踩著個什麽軟綿綿的玩意。她低頭一瞧,是一條絮滿了碎流蘇的縐綢汗巾子,似百足蜈蚣一樣擰身伏在地毯上,旁邊還撂著只香囊。香囊上精繡著仕女捧枝的報春圖,下頭也吊著五彩穗子。文淑撿起那香囊翻過一面,“如心”兩字赫然入目。她遲疑了一下,仍往裏走去,一種不祥的聲音馬上鉆入她耳內,而文淑對這種聲音再熟悉不過——當男人滾上女人的皮肉,當女人竭力用皮肉去取悅她的男人。

映入眼簾的是和大廳通連的一所更衣室,靠裏擺著張大供桌,一個半裸的女人坐在桌上,岔著兩腿,柳夢齋就站在她腿間,褲子直褪到膝下,一下下撞擊著。燭光反射在金箔屏風上,往他瘦長矯健的身體投下大大小小的金色光斑,令他好似是一頭在生肉上撕扯的豹子。而後那豹子突然間停下來,轉過燦爛又冷漠的眼睛,望見她。

唯有她先挪開視線,才能避免對視的尷尬。文淑轉而死盯住那女人。女人也覺出了什麽,探出她滿洇著血潮的面孔。

文淑認得她——果然是她,鳴鸝館的如心。

如心一開始是跟著哪一位客人來的,又是怎麽把柳夢齋引入了迷花洞,文淑暫且顧不上深究,令她心腸翻攪的另有別情。皆因她專愛美男子,但槐花胡同出入的大多客人便不是面目可憎的糟老頭子,也已人到中年,一身的肥胖松弛,貌美強健的男人原已難求,再要添上富厚大方這一條,更是寥寥無幾。起初文淑看中的是外號“第一美男子”“醉財神”的國舅爺詹盛言,只不過向他進攻時屢屢受挫,這才把目光轉向與詹盛言同樣位列“財神”,亦同樣以俊美著稱的柳夢齋。其時與柳夢齋相好的倌人本是四金剛之一的楊止蕓。楊止蕓在艷春館做生意,文淑就利用上艷春館出夜局之際,將柳夢齋誘惑上床,又故意使止蕓勘破。止蕓連日耍性子冷淡柳夢齋,還等著男人向她賠禮挽回,而文淑卻憑借小意殷勤把這一夜風流變成了夜夜溫存,待止蕓回過神來,柳夢齋早就跳了槽。為此,文淑還曾被止蕓帶人群毆。但文淑那時剛從南京北上不久,立足未穩,不得不忍了這口氣,好在這個費盡心思圖謀來的柳夢齋一點兒也沒令她失望,非但錢財上不叫她吃虧,常年走馬行獵的身手更有說不出的好處來。縱然文淑早就在情場裏練就了一副流水手段、鐵石心腸,也頗覺離不了這一個妙情人。正是為此,柳夢齋的風流韻事才使她左右為難。要撕破臉大鬧上一場吧,這個與他偷腥的如心多半會伺機上位,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自己還不被同行姐妹們恥笑死?要不聞不問呢,她又怕柳夢齋摸準了她軟肋,此後更加放肆起來,遲早還是要被野女人巧取豪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