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萬艷書 貳 上冊》(21)

二十 似波瀾

夜幕初垂,萬漪又已從崇文門趕回懷雅堂。這些日子裏,她都是先跑完其他處的應酬,才踏踏實實陪伴柳夢齋。因此他也只將她送到大門外,就撥馬掉頭,“晚點兒我來找你。”

萬漪忙著梳妝打扮,先把幾個本堂局跑過一圈,便傳轎出局。

馬嫂子嘿嘿笑道:“我的姑娘,咱不用轎子了,就在對面,我們陪你走兩步就到。”

萬漪一愣,“對面?”

“蒔花館哪!”

“誰叫的局?”萬漪拿起局票看了一眼,看也白看,那字認識她,她可不認得那字。

還是馬嫂子見多識廣,皺著眉“嘖”了一聲,“是個‘唐’字。”

萬漪原就對蒔花館有些敏感,再加上這個“唐”姓,更有些隱隱的抗拒。但她又怕脫局被掌班罵,只好硬著頭皮前去赴約;本想著打一個通關、唱首曲就走,誰知一進屋,馬上被一對手給牢牢拉住不放。

金剛蔣文淑——柳夢齋的前任情人,似乎完全不記得眼前這位少女和自己有奪愛之仇,也忘掉了自己曾如何聯合其他倌人在場面上打壓萬漪……總之她渾身上下再也找不出絲毫芥蒂的影子,而只散發著好客和熱絡。“大人,你瞧嘛,敗在她手上,我真不算冤。這小模樣,我見猶憐。呦,萬漪妹子,我都忘了和你介紹,這位是首輔家的大公子,唐大人,就是他叫你的局。”

席上坐著十來人,其中蔣詩詩和唐文隆是萬漪見過的,他們旁邊的主賓座上是個三十余歲的男人,一張長隆臉,生的是山高月朗、溫文端正,而且他雙眼裏蘊含著一種極其動人的神情。萬漪業已見過了不少男人,有些令人生畏,有些令人生厭,有些愚蠢又可笑,但她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氣息,就仿佛他整個的靈魂都在屏息聆聽著你每一個最細小的問題,哪怕在下地獄的路上,你都可以全身心地倚靠他。

是的,萬漪聽說過這個男人的“事跡”——賣力追求清倌人龍雨棠,與之郎情妾意、海誓山盟,卻在正房妻子打上門來時毫不留情地把雨棠扔進了毒狼餓虎的折辱中,使之崩潰出家。但怪的是,當萬漪親眼看見故事裏的主人公,她卻一點兒也不怕他,雖然她明知該怕他。

唐文起始終笑盈盈地注視她,直到她和座上余人一一見過禮,方才移開目光,對文淑笑了笑,“說是請人家來吃飯,倒是請人受罪來了,這麽幹站著做什麽?文淑,你快讓萬漪姑娘坐吧。萬漪姑娘,你愛吃什麽,只管要,千萬別客氣。”

“呦,不過讓小姑娘多站了一站,你就心疼啦!行行,妹子你快些坐吧,不小心站壞了,我阿要罪過?”文淑笑嘻嘻瞥了妹妹詩詩一眼,詩詩又與唐文起的弟弟唐文隆交換了一個眼色。

夜雲四卷,清風吹空。

柳夢齋業已回到家中多時,他心不在焉地吃過飯,一聽報說父親也到家了,立馬就往上院來。

柳承宗正在院中同一個人形木樁過拳,他先喝了聲讓仆從都退遠,就點點頭叫柳夢齋近前來問話,一面還是抻筋拔骨,手腳不停。

“叫你辦的事情如何?”

“辦好了。前兒我帶唐文隆去場子裏,又讓他贏走了兩千,簽在賬上了。”

“好,一定拿穩他,只要他老子唐首輔肯出面,咱們留門就還能同徐鉆天一拼。”

“父親自管放心,我和唐文隆一向處得不錯,雖說首輔大人素來不近人情,不肯與咱家走近,但也不至於故意倒兒子的交情。”

柳承宗腳下換了個丁字馬,兩手往外一攤,打在樁上砰然有聲,“對,你托我查的事情,早也查到了,一直忘了告訴你。‘那個女人’是安國公府的舊人,以前大長公主身邊的巫女。”

這句聽起來沒頭沒尾的話卻令柳夢齋大為激動,揚拳在空中一揮,“果然!父親,我就說徐鉆天和詹盛言有勾結吧?”

“在拿出過硬證據之前,都還是捕風捉影,你萬不可輕舉妄動,反而被人拿住把柄。想走通唐閣老這條路,須得耐住性子。”

“也不是只有這一條路,我又找到了一條小路,或可一試。”

柳承宗原本打得那兩根短樁滴溜亂轉,這時手肘一提,就將它們生生卡頓在半空,“什麽小路?”

“和我相好的那位姑娘,她有個姐妹曾向九千歲告密,興許關鍵時刻,也可為我們說句話。”柳夢齋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他只是想起了萬漪而已。

這一刻之前,柳承宗的胸膛裏都湧動著欣慰之情。在他創造的地下世界裏,他掌管一切。發生沖突的人們尋求他的調停,陷入困頓的人們企望他的援手,每個成員都會從他這裏收獲應得的恩惠或懲罰,他也會收到他們的尊重和敬畏,他是德位相符、譽望所歸的老爺子。他唯一的遺憾就是,自己的兒子卻與自己格格不入、針鋒相對。柳承宗不會忘記當自己第一次接受現實——他的獨生子醉心於盜術且永不會悔改時——他曾絕望地大聲斥責他:“你什麽時候才能夠長大?”柳夢齋不甘示弱地頂撞道:“我長大了!我只不過厭惡你們那一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