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9)(第2/5頁)

完了。沒了。再也沒有我了。永遠都不會有了。像從來就沒有過。

密密麻麻的人聲在他耳邊回蕩著,他什麽都聽得清,殘酷的嘲弄一浪接一浪。柳夢齋哭了——他由幾個小孩子的謔笑中驚覺自己失禁了,他因羞恥而哭。他寧願立刻死掉。

所以,這就是他人生的終點。他由金錢、暴力和欲望中走來,走過了美食好酒,翻動過生死的權力,也在溫柔銷魂的軟床上流連……突然間就停在了此時此地:他冷,尿了褲子,背後是家族的屍山血海;面前,是千千萬萬張陌生人或狂熱,或麻木的臉龐。

忽然之間,視線掠過處,一張臉從其他那些臉裏頭躍然而出,清亮的雙眸,神清徹膚,如黑海上的月升。

柳夢齋感到了無以言說的喜悅,他凝望著萬漪:她被人群推擠得搖來晃去,但她的目光始終照向他,籠罩著他,如結界般將他和周身那恐怖的場所隔絕開來。柳夢齋清晰地感到,她眼睛中有什麽不一樣了,前夜裏訣別時的無助、軟弱、惶惑、迷亂……像是從不曾在那裏出現過一般。在她黑洞洞的專注裏,只有一種寂滅的平靜、一種近乎於兇殘的甜蜜。

假如這是死神的臉龐,那麽他自願被她帶走。

她對他微微一笑,將纖細的手指蓋上了自己的雙眼。柳夢齋深吸了一口氣——他最末一口呼吸——跟隨她合起了眼眸。

朱砂筆塗過了寫有“柳夢齋”的亡命牌,一聲輕微的尖哨後——就像是一把鑰匙拔出了鎖孔,像一枚白錢劃過了紅絲線——柳夢齋那曾受過無數親吻與寵愛的漂亮頭顱,應聲落地。

萬漪知道自己可以昏過去了,但她沒有,她打開雙手、睜開眼,正好見劊子手反手回刀,猛蹬一腳,柳夢齋的頭滾落在新落的白雪間,一股戰栗驚掠過他的軀體,它先向後輕跳一下,接著向前跌倒,屍腔裏血飆如箭。

萬漪永遠記得這一刻:龍溯三年臘月二十三,午時三刻,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了顏色——他的血,那麽艷。

天地間滾雪飛花,血漬漸淡,人散場空。

由午後到薄暮降臨,萬漪一直在失神地遊走。她知道每個人終歸有一個去處,但她想不出自己應該去哪裏、可以去哪裏。最終,她留在雪地上的腳印通向了一條死胡同,胡同的盡頭是兩扇黑漆大門,門邊刻有一副楹聯:“劈破昆山分石玉,劃開滄海辨龍魚。”

萬漪不識字,不過她認識推門而出、拾級而下的那個人。

紅珠,或者叫貞娘,她目光端直地立在雪中,轉瞬間就已是白雪落滿頭,那樣子就好似她早知她要來,她已等她了好久好久。

萬漪被那副目中無人的神色激怒了,她上前一把揪住她,狠狠搖撼著貞娘九宮八卦法衣的絲繡領子,“你不是預言說,柳夢齋會平安無事嗎?不是你說的嗎?!”

貞娘擡起一手,將手指摁在她額間。萬漪不知貞娘手指上塗抹著什麽,反正她感到一股冷戰直鉆腦仁,比風雪更冷、更為刺人清醒。她不由自主就松開了手。

“我沒說他會平安無事,我說的是‘孔孟留名在上邊,船到前頭路自明’。”貞娘蹲身,在積雪中畫出了兩個字。

萬漪死瞪著那兩個字,“這是什麽?什麽意思?”

忽來了兩個半大孩子,打著雪仗沖向這裏。其中一個孩子在她們身畔停下,好奇地朝雪地上掃一眼,“斬、首?——哎喲!”

他被一個雪球砸中,自己也立刻團起一個雪球砸向同伴,二人又大笑著跑遠。

“孔子名‘丘’,孟子名‘軻’,‘孔孟留名在上邊’,便是‘斬’字。‘船到前頭路自明’,取‘前’與‘自’相合,便是‘首’字。——我亦是剛剛解明。”貞娘信手一抹,又將積雪抹平。

萬漪膝下發軟,跌坐入雪中。“那麽,‘終年土裏,一生不敗’又是什麽?死了,怎還能一生不敗?”

她的語調已不是在質問,而是在祈求。

“這個,我也已經解明。你去……”貞娘低聲報出了一個地址,“現在就去。”

隔著紛紛碎雪,她一眨不眨地凝住她。萬漪由此發覺,貞娘的一對瞳仁似乎已失去了焦點,蒙上了一層白翳。

“你的眼——”

貞娘淡淡一笑,“瞎了。但我依然看得清楚,看得更清楚。”

她起身,走回自己的命館,合起門。

門內,是尚且淩亂的施咒祭壇,水、土、焚香、日、月和星鬥都在祭壇之上,中央,是一只泥胎娃娃。就是它,曾將詹盛言召入大長公主的腹內,眼下,它已碎裂,露出了金箔塗層下幹裂的泥巴。

“師父,”貞娘向祭壇的一角發出呼喚,“二爺回家了嗎?”

尹半仙手扶他的拄杖,由黑暗中搖搖晃晃地站起,“此後,海闊天空,何處不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