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9)(第4/5頁)

不,在他被發現之前,她必須把他藏起來,藏得好好的。然而她不能把他埋在這院子裏,讓他被來來往往的嫖客、被他生前的朋友和敵人們踩過來踩過去;她也不能把他埋在遠離她的荒郊野外,他是怕孤單的人,他喜愛人群和熱鬧,當熱鬧停止時,他就要她,他說挨著她他才能睡踏實——而這是他的最後一覺,她要讓他穩穩地安睡。但她能讓他睡在哪兒呢?她沒有人可相信,沒有人可依靠,她割斷了親人,也失掉了所有朋友,這麽大一個世界,她找不到一個放心的角落,以供她安放愛人的頭顱。

就當她又將痛哭著渴望一死時,有什麽無聲無息地遊入她眼簾。

記憶似薄煙升起:大隆福寺花市、初寒、命幡、紅珠、她手中的錦袋。

“這是什麽?種子嗎?”

“九層塔的花種子。”

……

萬漪不記得她曾把這只錦袋收起在何處,也不知究竟誰將它放來了此處。她伸手觸碰它,立刻觸到了命運的光束。命運在手把手地指點,她明白該怎麽做了。

淡淡的一抹清晨滑入窗台,窗下擺滿了盆栽花樹,花盆有陶盆、有瓷盆,還有一只華光閃閃的金盆——赤金,鑲嵌著七色寶石。

這只花盆,是柳夢齋出獄後不久,某一天叫人搬來她屋裏的。

“別人送的。要是放在我那兒,我會被笑話粗俗。”

“放在我這兒,我就不會被笑話嗎?”她漫不經心地微笑,對那金寶花盆一掃而過,而只顧深望他使人歡喜的臉龐。

“大家一直在笑話你,你不會不知道吧?”他捏起嗓子,惟妙惟肖地發出年輕又驕傲的女子聲音,“‘看懷雅堂白萬漪那窮酸勁兒,連出局的衣裳都辦不起,還要管人租借,笑死人了。’”

萬漪抿嘴一樂,“好吧,那還是讓她們笑話我粗俗好了。”

“這就對了。小家夥,你早晚得學會享受這個。”

“金子花盆?”

“人們的嫉恨。”

她輕輕一愣,“享受——嫉恨?”

一抹略帶嘲諷的笑意在他臉上蕩漾開來,“嗯。當面巴結、背後貶損的嫉恨,嘴上嘲笑、心底羨慕的嫉恨,哪怕他們睡著覺,也恨不得一把掐死你的嫉恨。學會享受這個吧,不能享受這個,你就享受不了金子的花盆。”

彼時的萬漪依然懵懂,但她終於轉過目光,細細地觀看那只花盆。

花盆的純金外壁上鑿刻著十二花卉,花心裏鑲點著細碎彩寶。山茶、牡丹、梔子、水仙……花團錦簇,藤蔓綿長,如一場永不散的百花宴。

她的花花公子會喜愛這一長眠之地的。

從小,萬漪就是個會幹活的姑娘,任何活計都難不倒她,盡管許久已不曾親自勞作,但她的雙手依然靈巧。她利落細致地鋪排好一切,最後吻了他一吻。

她依依不舍地攏蓋起泥土,合上他的臉——他死寂的臉,與之一起的,還有他那曾黝黑健康的臉、生動又焦躁的臉、驕矜任性的臉、玩世不恭的臉,他沉思的臉、明媚的臉、動情的臉、流淚的臉、他極樂時的臉孔裏蘊滿令人迷醉的痛苦……

他曾有過的臉孔都一一消失,歸於塵,歸於土,如枝繁葉茂的大樹縮回殼內,回歸為一粒種子。

萬漪將錦袋裏的種子統統倒空,一起掩埋於金盆。

好了,哥哥你安全了,我們安全了。她長籲了一口氣。雪已停,第一縷陽光刺入了房間。萬漪攤開兩手,讓光線落下來,照亮她手掌上、指縫裏的泥土。

她在光與土中等待著,徹底空無,一如種子等待由混沌中破土。終於,無助和沉淪退去了,思緒停轉、四肢碎裂的感受退去了,喉嚨被心臟噎滿、嘴巴裏全是膽汁的感受退去了,有一股熱流如毒素般蔓延過她的整個身體,萬漪曾體會過這種毒素,她辨出了它來。

狂怒。

當爹和娘拿她當畜生驅使時,她感到的不是委屈,是狂怒。當朋友欺騙她、拒絕她時,她不再自卑,也沒有罪感,她狂怒。當所有人都在侮辱她、踐踏她,把她最神聖的一切高高舉起再重重砸碎時,她可有過失落?可充滿了恐懼?不,她只是狂怒。

對這個世界,萬漪不會再討好,不會再奉獻無能的淚水,不會再受寵若驚、自怨自艾,所有令人作嘔的愚癡和幻想已統統被掏空,此刻後,她就只有栽在金花盆裏的九層塔、塔底下她愛人的頭顱。只要抱住它,她就能抱住在她胸腔裏怦怦搏動的、圓滿的狂怒。

滿載著狂怒,她回憶起柳夢齋的遺願:他要她活著,活得又長又好,親眼看“那些人”一個接一個被老天收走。

何必麻煩老天?萬漪在心裏想,哥哥,還是讓老天親眼看吧,看“那些人”一個接一個被你妹子收走。

你說得沒錯,我做得到。還只有三歲時,我就什麽都做得到。看過人燒飯,我就會燒飯。看過人洗衣,我就會洗衣。而我已看遍了人怎麽玩人,人怎麽害人,人怎麽剝削人,人怎麽利用人,人怎麽欺詐人,人怎麽宰殺人……我學會了,我會為你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