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晨昏交替, 晝夜更叠。

再醒來時, 淩冽發現自己躺在完全陌生的一處房間:

屋內燃著令人安神的香料,懸垂在床邊的簾帳是來自波斯的星沙銀帳,此紗能濾去日光灼熱,便是再熱的天, 躺在帳內也不覺悶熱。他的輪椅被推在床邊, 遠處的黑檀木圓桌上,照舊溫著一盞花草茶。

房內無人, 既沒有愛哭吵鬧的元宵,也沒有那個他最想看見的小蠻子。

淩冽緩緩閉上眼睛, 仰躺著緩神。

這時,房間的大門被推開, 淩冽轉頭,於明媚的日光中看見了一個滿頭銀發、蓄著白色長須的老人。老人鶴發童顏、精神矍鑠, 手中握著一根純銀打造的蛇頭杖, 蛇頭之下, 又懸掛有無數日月星辰形狀的銀片。

“您醒了。”

淩冽撐著想坐起來, 那老人卻搖搖頭,淩冽甚至都沒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就感覺到有一股和煦的力量將那星沙銀帳挑起、腦後也被墊上了兩個枕頭。

“您還病著, 別勉強。”

若在從前, 中原人北寧王必定要將眼前的一切當成是妖法,但——

見過了巨大的蜘蛛、蠍子、蟾蜍,見過了騰空而起的蛟骨、湧動的屍潮, 淩冽此刻倒沒表露出太多訝異,他微微一笑,放松自己靠下去:“您……一定就是他們口中的大巫吧?”

老人身上是一件壓到腳面的銀白色的長袍, 腰間系著一串銀飾,他的五官並不出眾,但那股子沉穩的氣質,卻足夠讓人過目不忘,像極了寺廟中洞察世事的老神仙。

大巫來到床邊、自取了個圓凳坐下,他先探了探淩冽的脈息,半晌後才撤回手嘆道:“若早知,您是這般會縱著他胡鬧的性子……”

淩冽一愣,低頭摸了摸鼻子。

大巫臉上雖無甚明顯情緒外露,但眼神卻不大贊許,他復嘆道:“罷了,都是神明的指引,那孩子在蚩尤大神那裏,到底是特別的。”

他語氣淡淡,卻有幾分長輩對晚輩的無可奈何。

淩冽原以為這位近乎神明的大巫是個嚴肅刻板的人,沒想到對方竟然是這樣的性子,他心情放松,便忍不住開口問道:“那他……”

“他沒事,”大巫一眼就看出來淩冽想問什麽,“那混小子打獵去了。”

“打獵?”

大巫頓了頓,似乎遇上了什麽難以啟齒的話,他捋了捋自己長長的白胡須,面無表情道:“九德城附近的高山上盛產黑毛小野豬*,此豚食草為生、三年才長得二十余寸,且性狡猾,跑速極快,尋常獵戶找一天也不見得能捕著一頭。”

淩冽一愣,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聲。

大巫無奈地直搖頭。

後來,淩冽才知道——

他和烏宇恬風一開始被巨浪掀翻沖走後,烏宇恬風就單方面與黑苗巫首、惡蛟展開了搏鬥,小蠻王視死如歸,反而讓強弩之末的黑苗巫首沒了辦法。

伊赤姆和阿幼依也極快馳援,蒲幹的米莉亞公主也提供了她能提供的一切幫助。

只是眾人沒想到,他們的華泰姆和華邑姆竟然會那樣相擁著昏死在勃生港的大雨中,伊赤姆帶人趕到時、淩冽渾身都燒得滾燙,孫太醫看了,直言再晚一刻,就會有性命之憂。

而烏宇恬風右臂骨折、胸腹和左腿傷得極重,失血過多,情況也十分不妙。

他二人如此,本不便挪動,眾人原打算暫留在蒲幹王城內休養生息,結果天穹放晴、明日驅散烏雲,緩緩在和風暖陽中出現的,竟是原本要閉關三年甚至更久的大巫。

無數白孔雀伴他,翩然從天而降,銀發白須的老人,替烏宇恬風完成了最後的善後——勃生港砂石灘上散落的腐爛血肉、人骨,還有散落在棧道和海水中惡蛟殘軀。

通身雪白的大巫雙手結印,將蛇首靈杖置於身前,閃爍白芒隨念動的咒文從他身上湧出,漸漸彌合了這片大地上的滿目瘡痍,散落的蛟骨也被他焚燒,悉數化成了細碎的粉末。

之後,在大巫的幫助下,他們回到了摩蓮城左側、更靠近高黎山的這座九德城內。

……

這些,都是聞訊而來的伊赤姆大叔細細說與淩冽聽的。

大巫只面無表情地立於房間窗口,神色淡漠地看著遠處雲層後、隱約能看見一點兒的蒼麓山雪頂,深秋霜重,摩蓮、九德和朱鳶等城還是一片綠意濃濃,蒼麓山下卻已是銀裝素裹。

不過南境冬日雪少,除了靠北的一片山巒和高峰,幾乎一整季都看不上一次落雪。大巫將背在身後的雙手緩緩地放在了窗邊,微蹙的眉目舒展不少。

元宵燉了銀耳雪梨,淩冽發這場高熱,燒了足四日,險些拖成肺癆,如今高熱雖退,人卻還有些咳喘。

淩冽捧著青瓷小碗,用湯匙一勺勺慢慢喝著,知眾人皆安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