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謝言他死了嗎”

自那日之後, 謝言便對我更好了一些。

他本就生性冷淡,秉性冷靜克制,又比我年長兩歲, 平日裏刻意的忍讓與溫柔的包容總讓我感覺像是墜落在甜膩的夢境裏,頗為受寵若驚。

我白日裏就去書房給他研墨伺茶, 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書房裏嘰嘰喳喳討論的將領們像是經過特意的篩選,再也沒出現過雷老虎之輩,這讓我呆得很是舒心,一日三餐都粘著謝言在書房裏一並吃了, 到了夜裏,又一同睡在閣樓裏。

不過謝言他很狡猾, 若我還是清醒的,他會把我抱在腿.上, 直哄到我睡著, 才悄悄地爬到榻上與我睡到一起,亦或者是,他處理公務到太晚,回來的時候, 我早已睡著,他便會偷摸著上來從身後抱住我。

而每日的清晨,謝言總歸是起得比我要早得多,他手腳放得很輕,就連起來洗漱的聲音都能不將我吵醒,因而我也沒見過他下榻的舉動。

就算是個傻子, 在這段時日的相處中, 也能覺察出不對, 我心裏滿是困惑,又轉念一想,我還真是從未見過謝言動身離開那張輪椅的模樣。興許是覺著過於狼狽,所以他才不願意讓我瞧見,寧願錯過那些相互依偎的時間,也要死死地護住僅剩的尊嚴。

謝言他應該是很在意他這雙斷腿.的,雖然他在我面前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這些累贅多余的舉動,更是恰好說明了他的在意,以及他每次與我發生沖突時脫口而出的自嘲,他總說自己是個殘廢,其實不過是用這份強硬的措辭來掩飾他內心的不安吧。

我是個過來人,在我年幼的時候,我還並未覺出自己與其他男孩之間的不同,直到那些人蠻橫地扒掉了我的褲子,我才駭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個怪物。

而我無數次地提及自己是個怪物,從來都不是認可了自己怪物的身份,我無比地憎恨自己有一具這樣畸形怪異的身體,卻又渴望有人能夠真正地接納它,接納這個如同怪物一般的我。

謝言應該也是這般想的吧。

在說出那些刺傷自己的話語時,他渴望聽到的不是嘲弄,也不是同情,更不是憐憫,一如我渴求的這般,他需要的只是真誠的認可與接納。

哪怕是個怪物,哪怕是個殘廢,都渴望得到同等的尊重與被愛,那是一種被平等對待的渴求。

這一切都怪我,是我一時糊塗做錯了事,才將謝言害成了今天這個模樣,如同完美精致的玉佛被折去了雙臂,我深知自己的罪孽,從來沒有放棄過彌補的機會,也逐漸接受了謝言這般別扭的自尊,沒有再像個二愣子一樣傻乎乎地追問,既然謝言不願意讓我看見他的脆弱,那我就盡量避開不要去看。

我沒有再去強求,只覺得以前的自己真是無理取鬧,實在是太任性幼稚,得不到安撫的時候,總表現得像一個得不到糖的孩子,就要不斷地鬧騰,去吸引對方的注意力。謝言好脾氣地沒將我捆起來打一頓,也算是足夠慈悲了。

謝言自己不把傷腿.放在心上,我卻沒有資格與他這般坦然,畢竟惡事都是因我而起,我總不能將此事輕輕揭過,我也從未放棄過要給謝言治腿.。

我這般想著,還是去了軍醫那一趟。

正好軍醫也得空,我便問起了謝言的腿.傷,“軍醫,太子殿下的腿.還有痊愈的可能嗎?”

“啊,這,”軍醫蒼老的臉上有些為難和困惑,他捋了捋胡子,眉頭擰緊,“太子殿下他的腿.並未讓老夫看過,所以老夫也不知道其具體的傷勢如何,是不是還可以醫治。”

我細細回想了當日的情形,又說,“若是膝蓋的腿.骨被敲碎了,這種情況還能接好嗎?”

“這個,”軍醫長長地沉吟了一番,才搖搖頭說道,“說不準,老夫沒有仔細摸過那斷裂的骨頭,很難判斷,有時候只要重新接上就好了,但若是腿.骨都碎成了粉末,那就是藥石無靈。”

“除非是華佗在世,老夫行醫多年,學術不精,對於這樣的情況確實束手無策,若真的如此,恐怕小公子只能另請高明。”

我的心咯噔一聲往下沉,愧疚後悔自責痛苦的情緒翻湧上來,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胸口疼得像壓住了一塊巨大的石頭。謝言真的再也無法站起來這個事實,真的令我無法接受,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不是無法接受這樣的謝言,而是無法接受像他那樣驕矜高傲的一個人,竟然要一輩子遭受這樣的痛苦,光是想想,我都能感同身受地替他感到莫大的心疼與強烈的痛苦。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若以後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完全不敢繼續想下去,只覺得自己真該死。

可我在這些苦楚的情緒中,又偏偏記起我哮喘發病時,謝言慌亂的指尖和扇動眼睫上的水珠,在一瞬之間又忽然生出了無盡的勇氣,那是一種為了守護某些珍貴的寶物而不容許自己頹唐退縮的勇氣。